我家的梨树
三月的几场不大不小的雪,暴露了兔子的羞涩和胆小。清晨,阳光下,泛着蓝光的雪上,两行兔子的脚印画出的对角线,从院子一角连到另一角。我说胆小,是因为来来回回跑了几趟,依旧不偏不倚加深那两条线,相比之下,单等到太阳升起,出来闹腾的松鼠,生来就是为破坏整齐的一块白毯子的。
先生喜欢参天大树,那种长在开阔地面上,一株孤零零站在那里的树,因为开阔,没有阻挡,才可以尽可能地恣意生长成本来的面目。我则更中意那些不会长成栋梁之才的矮树,尤其是那种春天开满满树花的树。门前一株海棠树,五月清晨,飘落的粉红花瓣,洒满车窗,坐在车里的一瞬间,幸福成待嫁的新娘。春天调皮,惹人怜爱,一夏浓密的绿的阳刚,短暂秋天的绚烂风华,漫漫冬天的干瘦剪影,自己四季分明地度过一年,才是欢快的。
幸运的是,迎春花,丁香在后院安家落户,它们簇拥着一株梨树。它们都会在春天,或早或晚奉献出满树细碎繁茂的花朵。
十年前的三月,我们搬到现在的屋子,等到四月,有一棵树开花,绽放洁白花朵,可巧那年天气极其晴好,天上没有一丝云的日子,我站在树下,嘤嘤嗡嗡的蜜蜂只顾在花间忙碌,一头汗似地采集黄色的细细花粉,花蕊则骄傲地挺直身子,迎接孕育果实的重要日子。
几日后,在落地窗后张望,微风轻起,自然摇落了一地碎玉,新绿的叶子冒了出来,花朵上多了黑点,宛如少女白皙的脸上不和谐的麻点。走近一看,花瓣蔫了,黄了,花粉变成了棕色,仍旧坚强地顶在花蕊上。它等待授粉,我等待早日结出梨子。
花瓣散落的时候,我发现了长长的柄上顶了一个玻璃球大小的小青果,等待梨子长大的日子,也是见证日渐丰硕的果实压弯枝条的日子,暮夏将尽,我日日提心吊胆,担心弯弯的枝条不堪重负,在某天夜里发出清脆的声音而断裂,抛散一地可怜的孤儿。
梨树不远的地里,虎皮百合开得正盛,那是一种极其朴实的花,不苛求人多照顾,就可以自己长得很好的花。夜间温度减低,花朵闭合,正午阳光强烈,红黄的花瓣尽力咧开嘴,托举着细长的花蕊。如果一季算是一生的话,我很心疼地想:一生只为这几天。梨树一样,一年只为沉沉的梨子压满枝头,低些,再低些,愿意承受钻心的腰酸背痛。
那年的秋天,我们收获了很多香甜的梨子。自己身边长大的梨子,吃起来格外珍惜。
第二年,可怜的梨树生了病,碧绿闪光的叶子上满是黄色的斑,远看像是哀怨的眼睛,无助地祈求着……
第四年,叶子上竟然直立长起绿色的毛刺,当时我正在读一篇关于天花的文章,极自然把那些怪的毛刺想象成病人愈后满脸的突起小痘,可怕的想法在脑袋里一经出现,立刻被恐惧驱逐得一干二净……
第七年,梨花开时,几天的连阴雨,蜜蜂的缺席换来了秋天几个可怜的梨子,看来“梨花带雨”只是文人不痛不痒的吟唱,饮酒,赋诗少有“四海无闲田,农民犹饿死”的思考……
今年的春天,因为疫情,我被困在家里,有了更多时间观察平日里习以为常,想当然的东西,眼光自然格外注意这“一亩三分地“上发生的事。
早晨在餐桌前坐定,落地窗户把院子角落的梨树圈在画框里。梨树树干上竟然有盈盈绿光,左右搜寻哪里来的霓虹灯,走近一看,是绿色湿润的苔藓附着在斑驳树干上,借着早晨的阳光耍了一回酷。
关节突起的地方顶了花苞,怪不得从在二楼窗口看时,有星星点点点缀粗老枝干的亮点。锁不住的花苞日渐丰满,极力挣脱试图包裹它们的棕色的皮,扯裂的皮终究无可奈何,成了令人生厌的白的确良衬衣上的泥点。
说梨树年轻吧,树干斑斑驳驳,显得老气横秋,搞不清楚它是在故意卖弄深沉;说它衰老吧,它似乎和刚搬来一模一样,一副总在不急不躁慢慢生长的样子。枝条裹着铁灰色的皮,没有春天水汽浸润的柔软和舒展,干燥而倔强,断断续续出现的结瘤,像极了久干农活而变形肿大的关节,周遭粗糙的树皮,更是关节周围布满血口子和皱纹的皮肤。怎么可以想象一颗丁香树站在旁边,皮肤细腻,香槟色,如爽滑的绸缎般紧致。
有一日,屋里传来怪声音,春日里打算筑巢的鸟儿,误打误撞顺着通风道进了卫生间屋顶。我开了抽风机,赶走了鸟儿,先生踩了梯子,在梨树上挂了木制鸟窝,那是社区活动的作品。
我们每日的任务又多了一项,看是否有小鸟光临。先生的疑问是:这么舒适的窝,总好过树杈上风雨中飘摇的简陋柴草窠吧,那意思恨不得捉了小鸟的头,按在木头鸟窝边,让它服服帖帖承认事实;我还需安慰:多给些时间,多些自由。
我家的梨树所幸的是,有两只极小的,翅膀间有灰色的小鸟终于光临,而且几日来进进出出,我们盼着小鸟出世,梨树也因多了一个新的家庭成员而欣喜。
邻居勤快的老头,在病毒蔓延的时候,狠心砍了院子里两棵苹果树,他是想用这个行动来证明苹果树参与了病毒的阴谋呢,还是铲除了苹果树,借来传说中的神的庇护?我知道今年夏天,或是秋天,梨树终究要孤独一阵子,失去两位亲近的好朋友,失去往日树叶哗哗的欢快的交谈声。
10年有点短,对梨树来说,它也一样在悠闲的,如春水荡漾的恬静日子里,经历这样那样的事,困惑过,奋力过,依旧要前行的日子还在前方等着它。
我家的梨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