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麦
太阳把地面晒得火热,布谷鸟的声音近了又远了,整个天空荡着它们的叫声,天际拉得更长了。
麦子没有割的时候,乡村是金黄色的一片。清晨吸尽朝露,麦穗沉甸甸的,正午水气蒸发干,田野被照得明晃如镜,刺得眼睛生疼,晚上,蛙叫虫鸣,一阵风摇曳,萤火虫走走停停,让人贪恋这隐隐微光。
又是一年麦忙时,焦头的麦子可不等人。
“明天开始割麦了!” 妈妈晚上准备好长袖衫,月色能照得见人影,目测明天是个好天,她拿出几把锈迹斑斑的镰刀,走到水坝旁边的磨刀石旁,来来回回“噌、噌、噌”地磨着,身影淹没在月华中。
她早早便睡下了。
天还没有亮,她就穿着那件的确良衬衫出门了。
因为汗渍长时间的浸染,在田地里与麦穗的撕扯以及与手臂的经常摩擦,衬衫已经薄旧得看不清原本花色。
每次割麦子她都会穿这件,晚上回来洗晾干了第二天继续穿,就像战士打仗要穿战袍,这是一个让她鼓足干劲的信号,或者她在内心寻找某种生活的仪式感。
早上的露水很多,走进麦田裤管就湿了一片,金黄色的麦田与湛蓝的天空断然分离,大地清明,庄稼地像水洗了一般,泛着各种植物的香气,虫鸣也能清辨,这时的麦秆沾满水气,湿润有韧性,此时大地和颜悦色。妈妈给自己圈定一个小范围,弯着腰,顺手撸起一把麦子,用镰刀揪起麦根,开始割起来,一点点挪动着位置。
大概早上九点,太阳光移动得很快,跟着我从厨房一路追到卧室,整间屋子开始燥热起来,热气蒸得我脸滚烫,额头不停渗汗,夏天的感觉确定无疑。
奶奶准备好两大壶冷却的红糖水与白开水,让我给妈妈送去。
我走出屋子,一脚踏进阳光里,准备一场热水浴,一鼓作气冲到了田埂上。
麦田收割过的地方像是被剃过的光头,田里来来往往穿行的人让宽阔的田野变成流动的血管,沸腾着。大片的金黄、淡黄、黄褐色、棕色充斥着眼睛,世界成了黄色暖流,在烈日下,稠成一片。
日头变得毒辣,乡邻的脖子晒得通红,像西瓜皮上的纹路,脸上留下一条条水道子,汗珠子从头皮不停往外冒,后背的衣服被汗水吸住,黏糊糊的,太阳一会儿就把衣服晒干了,一会儿衣服又被汗浸湿了,干了湿,湿了干,最后衣服变得硬硬的,手套上沾满了麦芒,把胳膊、腿上刺满了红点点,脸上的汗,让眼睛睁不开,用袖子去擦拭,汗水里的盐分蛰得人刺痛,若不擦,流到眼睛里生疼,平时热情打招呼的乡邻都像瘪了的茄子,被吸干了轻松的表情,只是低着头、闭着嘴巴、眉毛揪着、弓着背,压着镰刀往前。
往远了看是风景,往近处看才是生活。
就拿我们家来说,妈妈是收割的主力,爸爸白天晚上不停倒班,腿脚也不灵便,每年农忙,对于妈妈来说,是场避不开的战役,有五亩地需要她独立完成。
农忙有多热烈,她就有多孤独。
别人家是几人一起上阵,田间打着号子,分工明确,割麦的割麦,搬运的搬运,累了一家人坐田埂上短暂休息,拿着提前准备的干粮和水,小小的一爿地支不起这溢出的热闹。
妈妈身形小,匿在大片的麦田里,如同一只小小的蚂蚁,在沙漠中独行。
她刚割完一行,开始捆起了麦子,她麻利地蹲下身,揪住麦腰两头,使劲拉拽在一起,借助膝盖的力量把麦秆压瓷实,一扭一压就捆好了,因为用力牙齿被咬得咯咯响,瘦小身体勉强挤出了一点点力气,费力坚持着。
我拿着水壶到了田垄,妈妈脸上布满了汗水结晶后的盐粒,她半跪着,拿镰刀柄撑着地,头挨着柄把儿,准备喝水休息片刻,她用手提了提湿透的衣服,咧着汗滴滴的嘴角,说道:“割麦真是件很辛苦的事情,你们要好好读书,人生才有更多选择!”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只有嘴巴微微张开的木然,没有其他表情,应该是一直在脑海里重复,而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肺腑之言。
她咕咚咕咚灌完我递过去的水,就让我赶紧回去,说她要赶工,田里太热,小孩子不经晒。
我拿着她递过来的水壶,背过手去,走了几步总想着转过身来。
天很蓝,云层呈撕裂状,薄薄的,感觉用力一点就可以撕扯点下来,村舍的大理石墙面反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光,将热气变得尖锐而有杀伤力,热浪照得人的脸倏忽倏忽流汗,怎么也擦不干。
妈妈突然撑起腰,望向远处割倒的熟麦和远天的流云,不停用袖口擦拭她粘满汗津津头发的额头,长长地喘口气,再拉了拉袖口,定了定脚步,稳稳立于大地上,沉吟片刻。
不容自己休息,她又继续弓着背,像被袭击过的龙虾,头使劲往下扎,只能看见她的背,迅速往后退,抓一撮、割一把、拢一下、退一步,矮小的她在麦田里从南边到北边,再到南边,一行麦子不到头,她头也不会抬一下。
坐卧是道,割麦也是道,道就在手上,看似后退其实向前,生活看得到远方,就是走在向前的路上。
我开始盼着太阳赶紧落山。
熬到太阳沉落的光变成焦黄色,余晖散落在后院山墙时,时间就开始走得急了,人们开始忘记白天太阳是如何炽烤大地,面目可憎,天色渐渐暗下来,晚风迎迓,一切变得可人。
大自然与农人的生活休戚相关,像一对吵过架很快和好的乡邻,哪有什么隔夜仇,心中着急也只是当时的天气不遂人愿,无非只想把事情顺利做完,企盼春耕秋收一切和顺。
爸爸一下班,丢下自行车就跑到田垄边,跟妈妈说起话,她的话匣子开始多起来。
麦浪被太阳晒干后有着敦厚温暖的味道,风吹过来,麦子一边倒,似听懂他们言语。
有时候,人能经得住最苦的事,往往是心中蘸着爱与希望。
舍一场晚风,都成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