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之二《在大溶洞那边》(一)
作者:罗时汉 侵权必究,授权转载见文尾。
(原载于《芳草》,收入《一意孤行》)
太阳像那首山歌的尾音,拖着长长的余晖。山谷装着的阴影,慢慢地浓,慢慢地凉了。几只黑山羊在花草丛里,低着头细嚼慢咽,又不放心,举起了犄角,四周张望。一匹黄牛却不歇气地哼哧哼哧,把草嚼得响,脖上的铃铛一声声清脆,衬出它喘息的沉重。落日的余晖正从它的脊背上悄悄褪移,爬上了崖壁。有两个娃子坐在半坡上惊异地望着突然出现在坡顶上的三个人。
这三个人全身亮了一会,被夕阳浮雕成群像,又几乎同时倒了下去。有的坐,有的躺,都不肯说话,一阵接一阵吁叹。过了一会,戴红旅游帽的青年爬起来,贴着陡坡走下几步,“喂,小孩!用牛把我们的人驮到公路上去好吗?我们给你们钱。”
一个疑惑地盯着。一个指着黄牛说:“牛怀肚子了。”
青年回望那头牛,无奈地苦笑,摊开两手:“没办法呀,江老师!我们走吧?”
他去拉的那位江老师名叫江远。江远费了极大的劲,支撑起发福的躯体,倚靠在他身上。
“你还把这些东西背着呀?见鬼!”那女郎拉他的背包。
“这是洞里最美的钟乳石。”
“都扔掉吧,南屿,你背不回去的。”
他们动身了,上那条石路。一只黑羊抬起头,咩咩地叫了几声,一切又归于平静。
路上斜着山的纹理,张着石的棱角,粗糙而尖利。有的铺上页岩板块,砌着长石方,高低蜿蜒。时而大腿绷紧,时而小腿放松,筋骨在拼命朝下拉。走着走着,山路分了枝丫,何去何从?
忽然后面传来喊声,在山谷留下回音:
“走右手下——”
回头一看,是那两个放牛娃。走了这久,还没走出他们的目光。若不是小手臂在指划,还不能从山崖里分辨出来。
南屿吆喝了一声,挥了挥红帽子。
江远脸色苍白,额头上缠着的毛巾绽出血迹,双颊淌着冷汗。他知道自己的模样非常狼狈。心脏像被一把小木锤咚咚地敲击着。走过这原始的洞穴,如同钻过死亡的魔窟。那地下水侵蚀的狭窄的峡谷里,有不知盘踞了多少年代的云雾,充满阴森恐怖。无穷无尽的黑暗魔掌般地攫住他紧缩的心,他成了瞎子、聋子、哑巴,在摇摇欲坠的石堆上匍匐;一块石头滚下来砸破他的额头,他差不多要像绝望的狼那样嚎叫了。
何苦要跟他们年轻人来探险呢?他算是故地重游了。他搞“四清”来过这个县,呆了两年多时间,不过不是这儿,那地方叫白羊岭。那时他多么年轻啊,走路像羚羊一样敏捷。一想到那梦断魂销之处,一种苦涩的滋味就揪着他的心。
小路上能看见羊粪粒了,山的腹沟部挤着密密的玉米,有的扎在岩石凹处,根茎暴露于薄薄的黄土。红薯地在山坡上铺开,蔓延进荒草里。一块块不规则形状的石板,无尽头地排列着。
身材高大的江远被南屿扶着,蹒跚地向前移动。他的全身沾满黄泥,气力耗尽了,饥渴,死里逃生的松弛感使骨节再也架不住全身的重量。他停下步,扶住路边的黄桷树,滑了下去。
“歇一下吧。”
“哎,我饿极了。南屿,你还有吃的吗?”拄着拐杖的苏萃,用手撑着肚子,弯腰坐下。
没有。所有的干粮、连同蜡烛都在洞中耗尽了。南屿摇摇头。
“这次活动组织得糟透了,丢下我们不管,真要命。”
没有人回应。她那么沮丧,入洞之前对着宽阔神奇的洞口张臂高呼的激情没有了,进口系列化妆品在她脸上的痕迹已消失殆尽,幸亏出发的时候有人劝她换掉柔姿纱连衣裙,不然在洞中不冻得半死,也会磨得衣不蔽体。糟糕的白高跟皮凉鞋,一只已折断了后跟。此刻,山里阴冷的空气和腹中饥饿的滋味夺去了她的全部自尊、自信。
南屿从红薯地里刨来几个小不点。“吃吗?你们。”
江远摇摇头。苏萃接过薯根,左右扫了一眼,见没有水,就在衣角上擦了擦,皱着眉头咬起来。
周围很静,只有他们田鼠般啃啮的声音。
“啊,总算跟死亡永别了。在洞里,我那么渴望生命。我当时想,出去之后,一定要珍惜生活,把每一天都安排得紧紧的,一天写它十首诗。”
“我看到黑暗中有一点光亮,我的心被光线抽走了。阳光多美啊,多绿啊。走出洞口,小草小树都那样亲切可爱。江老师,您好点了吗?”
“嗯——我五十年的罪今天一天受了。”
“您钻洞的最大收获是什么?”
“我只想说,洞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作家、哲学家、政治家,黑色幽默、朦胧诗都没有,只有千篇一律的人,甚至连人也不是。它,叫我想起‘文GE’时期那些叫人莫衷一是、无法挣脱的痛苦。”
“呱”的一声,一只老鸹擦着他们的头顶飞过,黑翅膀抖落的暮色,加重了人的忧虑。
“在城市,我腻烦透了,想到乡间、山野去寻求感觉,现在我又无比地怀念着城市。我的爸爸妈妈绝对想不到我正在这里遭罪,拿生命开玩笑。”
南屿笑着说:“迄今为止,省市文坛只有你一个女作家在‘寻根’呐,回去就可以拿出‘拳头产品’来。”
“哪能跟你比,十分钟一首朦胧诗。”
他们再也没说什么。远处有炊烟,村庄快到了。
路边的黄杨树下有一间围着粗木栅栏的牛屋,里面地板上积着牛粪,散发出腐臭的气味。再往前走,有一间木板瓦房。板壁因风吹雨打、烟熏火燎已成老青砖的颜色,上面残留着些过去年代的标语文字。贴墙一根长篙上搭满了衣服,那是春天脱下来的,到秋天再穿上,山里的夏天早晚阴凉,也要穿一穿。长篙下横一条特别长的板凳。这家女人长得不丑,眉目清秀,肤色白嫩,牙齿也那样整洁,说话似还没脱掉女娃的娇羞。只是头发黄而蓬乱,上衣磨得褪色,蓝裤子已经脱线。此刻,她正在屋檐下将一把把烟叶扎进草绳,准备晾晒。见到来了生人,她和娃儿们一起痴痴地望着。
他们拖着步子,挨近长凳就落座。南屿扶着江远在一只木躺椅上躺好。
女人从屋里端出一只发黑的大茶缸子,水有微温,寡味。苏萃接过去一口抿尽了。
“还有吗?”
女人又端来一木瓢,瓢又大又沉,黑酱色。盛满的水摇晃着,映出微明的天色。
“老板娘,能不能做顿饭?我们给钱。”南屿直盯着她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可怜地退缩了。
“我们要是有米,哪个要你们的钱嘛。先头走了几个人,把我们一坛子酸菜都吃光哒。”女人“嘻嘻”地笑着。
屋场上长着两棵核桃树、一棵桃树。苏萃不认识那两棵是什么,指着桃树说:
“咦,这里现在还有桃子呢,我们打几颗吧。”
“打嘛打嘛。”女人唤她的大女娃拿来竹竿。
南屿去打下几颗,还竹竿时塞给女孩五角钱。
桃长得太苦了,布满黑斑。咬一口,酸涩得要命。苏萃闭眼呲嘴的样子,逗得几个娃儿笑了。
南屿转眼看到一个孩子手里拿着泥巴样的东西,上面蒙着灶灰。“这是什么?”
“洋芋做的粑。”
“哦,走,苏萃,看一看他们的生活吧。”他伸手拉苏萃到厨房去。
她推开他的手:“我不去,有什么好看的。”
灶门口坐着一个老太婆,正在烧火。她的一只眼睛瞎了,全身伛偻,没有一点表情。揭开锅盖,里面焖着黄灿灿的洋芋。另一只大锅里煮的是猪食。灶台上只搁着一个破盐坛子。
“你们的油呢?”
“油?我们好久没吃油了,没有钱买。”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南屿哆嗦了一下。他走进厢房,桌上放着一口小锅,锅里装着煮好了的洋芋和茄子。他用筷子拈了一口:盐也给得很淡。
“这菜,这饭,这和猪食都有什么区别呢?你们这儿难道只能出包谷和土豆?小麦呢?芝麻呢?柑桔呢?竹子呢?难道都不长?你们知不知道,城里人都说你们富了,有许多万元户。啊,你们能永远这样吗?群山啊……”
他闭着眼,仰头大声叫唤,脸上竟爬着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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