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故事

我焦虑的是,一生平庸却想救人于水火

2019-07-23  本文已影响16人  狸背
我焦虑的是,一生平庸却想救人于水火

算命先生说,这闺女有当官的命,还不小哩。他乜斜着眼睛盯着我,咧着嘴发出的尾音还没消失,母亲就乐滋滋地递上了卦钱。

对于这个结果,我不满意。那时,我刚十岁,最想当女侠。

不小的官是有多不小?村长官大吧,还是救不了小秋。我要当女侠,拿一根打鞭,踹开大门,打翻俩恶人,救出小秋。

我没事就去小秋家门口溜达,煞有介事地察看地形,不时调整救人的策略。

小秋的父亲在小秋九岁时死于矿难,母亲卷走了赔偿金,抛下她和弟弟小风跑了。

爷爷奶奶恨小秋的母亲,骂她黑心烂肺,咒她不得好死,但是那个女人已经没有踪影,他们满肚子的怨气无处发泄,而小风是他们百年后扛幡摔盆的人,伤不得,所以就将怨气全发泄在小秋身上。

每天天未亮,小秋就被揪起来出门割猪草,割少了一顿打,草割错了,又是一顿打,衣服没洗干净是一顿拳打脚踢,弟弟哭了又是一通骂。

他们不问对错,只看到小秋酷似母亲的脸,就有了千百个打她的借口。

小秋的奶奶骂起人来,嘴巴就像上了膛的机关枪,令人招架不住。

小秋缩着肩膀,低着头,双手抓住宽大不合身的秋衣下摆不停地揉搓,惊恐的眼睛里满是泪。

小秋的奶奶吊着眼皮,扬起下巴颏,看见秋衣上搓出的卷儿,不由分说一耳光就打了过去,咬着牙骂出的话,带着啃碎骨头的声音。

供你吃,供你喝,不知好歹,还糟践东西。

打累了,奶奶就扔给小秋一把镰刀,去,割猪草去。

小秋说她下辈子想当一头猪,可以吃饱、睡饱,还不用挨打。

我瞪着眼睛望着她,猪会被杀掉的。 那也比我幸福。

我无法理解一头猪能有多幸福,但我明白小秋非常痛苦。她身材瘦小,头发绒黄,一看就发育不良,身上全是新旧交叠的伤痕。

我曾听到过小秋在屋门后的哀嚎声,声音凌厉而绝望,吓得我浑身哆嗦,一松手怀里的猪草掉了一地。

我手里没有打鞭,仍想冲进去,踹了几下屋门,里面的怒吼声吓得我退了回来。

我撒腿就往家里跑,抱住母亲的腿放声大哭,说话声呜呜咽咽。

快去救救小秋,她要被打死了。 母亲的手一哆嗦,包子砸在了我脸上。

啥?小秋被打死了?

母亲急哄哄敲开了小秋家的门,小秋的爷爷拿眼睛剜了母亲一眼,说,啥事儿? 我扒开他们一溜烟跑进了里屋。

水泥地上,小秋半趴着身子已经哭不出声,孱弱的身子不停地发抖。

我要抱起小秋,刚碰到她,她就弱弱地喊了一声疼。

惊恐、害怕还有恨意在我心里交织,我张着嘴哭不出声,眼泪叭叭往下淌。

我想救小秋,这个想法在那一瞬间如疯长的藤蔓,长满了身体里的角角落落。

可我也只有十岁,普通平庸没有一点能力,连发烧都要抗争好几天,我不知道该怎么救。

我焦急地想呀想,指甲盖咬了一茬又一茬。 我整晚整晚睡不着,喊起梦话来,整夜整夜地哭。

母亲觉得我中了邪,找了个神婆给我叫魂。神婆喊了三天魂,阴沉绵长的嗓音吓得我夜夜做噩梦。

母亲没法,眼泪吧啦地抱着我哭。

我跟母亲说,能不能让小秋住咱们家,小秋能干,吃的又少,她很乖。

母亲摇摇头说,孩子你还太小,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小秋小学没毕业,就不再读了。每天忙碌着割草、做饭、洗衣服,削瘦的身板越发干瘪了。我还未找到合手的打鞭,就要去读初中了,学校施行寄宿制,我不能每天帮小秋割草了。

那个暑假,我拼命地割草,装满了一娄又一娄竹筐。

“你还会回来吗?”

“肯定会呀,我每星期都会回来。”

“我好想赶快投胎成一头能吃饱睡饱的猪。”

“……小秋,我不是跟你说过,等我们长大了就一起去打工,吃好吃的,穿好看的衣服。过得比谁都美。”

咯咯咯,小秋笑得在草上打滚。

“什么时候算长大呀?”

“嗯……十八岁吧。”

“还有五年。”

“嗯,小秋,五年忍一忍就过去了。”

十四岁那年,小秋爬树摔断了腿,瘸了。

十八岁那年,我读高中,小秋要嫁人了,是邻村三十岁的光棍,愿意倒插门。

母亲说,小秋算是苦尽甘来,一个瘸了姑娘,拖着俩老人一小孩,还能找到一个手脚全乎的男人,不容易。

我呸了一声,没有接话。

结婚那天,小秋一身红衣,拖着右腿给我敬酒。

我不胜酒力,一会儿头就开始晕晕乎乎。

眼前的红晃来晃去,我伸出手左抓右抓终于抓住了一角,粗糙的机绣花纹扎得我手疼,眼泪淌了满脸。

“小秋,你干嘛要去爬树。本来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出去打工,过好日子,过自由的日子。”

“安安,你喝醉了。我叫人送你回家吧?”

“小秋,我一直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女侠,拿着打鞭,救你离开。可是,可是我最终还是救不了你……对不起,对不起。”

“安安……”

这一声呼喊像深谷的回响,遥远而模糊,我还未听清楚,头就栽倒在酒桌上。

母亲说,那一天,小秋推开了所有人,一个人架着昏睡的我一瘸一拐走到家里。一路上,小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自己。

小秋说,我一直都是她的女侠。可我清楚,我不是。

我这一生注定平庸,我谁也救不了,无论是哭泣的小秋、挨打的小秋,还是伤痕累累的小秋,哪一个我都无能为力。这让我焦虑、让我痛苦,让我觉得我在父母身上得到的每一分幸福都像偷来的。

母亲说,这是善良。可我越来越不想要这种善良,它让我无奈,令我焦虑。

当瘫痪的二爷爷被儿孙抛弃在老屋时,我拿着淘来的收音机放到他的手上,二爷爷睁开耷拉的眼皮,滚出两行浑浊的热泪,喊了一声,安安呐,我好渴。我的泪夺眶而出,这个人,我好想救。

当拐来的阿霞被丈夫用铁链拴在屋里,一次次家暴,性侵时,她的哀嚎声撕扯着我的心,这个人,我好想救。

当讨饭的老奶奶瞎着一只眼,祈求一个热馒头时,这个人,我好想救。

当电视里滚动播出被战争迫害的孩子时,这些人,我好想救。

还有,还有,还有太多太多的人,我都想救。 但我谁也救不了。

二爷爷依旧瘫在老屋里,只能吃着儿孙每天送来的冷饭;

阿霞在警察来过之后,依旧被家暴、性侵;

老奶奶在多揣了几个馒头后,仍要继续流浪乞讨;

战争孤儿,我给予的只能是几行眼泪。

还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太多我看到的、听到的,我没看到的、没听见的我都救不了。

可我依旧在焦虑,焦虑我这一生太过平庸,不能成为侠肝义胆、英勇无畏的女侠,救不了小秋,救不了二爷爷,救不了许多许多,我想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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