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刃
无关风月
碧水湖上,湖心小筑。
她一袭紫衣,静静的站在那里。
清风拂动衣襟,她抬起手,轻轻地捋了捋风中飘逸的头发。
有那么一刹,我看到她脸上转瞬即逝的笑,不知是错觉还是她真的笑了。
但我都于心不忍,因为,我要杀她。
“相公,请用茶罢。”她的笑慵懒而迷人。
我从恍惚中清醒,袖中冰冷的刀提醒我,我是个复仇者,一切无关风月。
十年前,正是她父亲,黑道第一门派千夜门门主慕容无敌一刀杀死我父亲,并放火屠庄,以致我林庄一百口死于非命。
死里逃生的我为了复仇,曾不止一次设想要一刀刺透仇人的心,可五年前他死了,女儿慕容仙水继父位掌管千夜门。
血海深仇理所当然的落在她的身上。
尽管我精通刀功,可千夜门下高手如云,双拳终究不敌四手。
因此,我不惜改名换姓,费尽心机挑拨千夜门宿敌飞刀门的恩怨,欲借门派之争,手刃仇敌之女。
于是,八月十五,千夜门群龙聚首,飞刀门围城偷袭。
一番厮杀之后,千夜门开始处于劣势。
而她也被强敌围攻,身陷囹圄。
我笑了,只要一刀便能报仇雪恨,但这一刀必须由我亲自动手。我催动内力,施展轻功从厮杀中游走而过。
飞刀门一流高手风云二使正与她缠斗,我只要朝她背心一刀刺过去。
但是,先发制人的我却阴差阳错的撞上了试图从后偷袭的阴阳二使射出的暗箭。
而那些箭原本是为她准备的。
我被千夜门残部所救。
而她被我的挡箭之恩所打动,以身相许。
我将错就错,奉旨成婚,伺机而动,只待时机成熟,便一刀刺入她的心。
岂道一晃就是五年。
我喝完参茶,袖中的刀蠢蠢欲动,因为她正坐在妆镜之前兀自打扮,留给我一个窈窕的背影。
这便是机会。
但拔刀之前,她却先开口了。
“你打算此刻动手么?”她没有看我,只是偏着头为自己扣耳环。
我愣了愣,佯装镇定:“娘子,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她已经扣好耳环,看着镜中神情闪烁的我幽幽叹道:“刚刚你服下的参茶中溶有云南五毒教的断肠散,不出三刻你便毒发身亡。”
我看着她的背影,不敢相信却不得不信,她娓娓道来的话和腹中隐隐的绞痛同时印证她所言不假。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没有解药,你也不要妄想偷袭,你的武功并不如我。”
我怔了怔,袖中的刀哐当落地。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眉清目秀的脸上更多的是失望:“你还记得去年今日么?”
我不说话。
“那晚你醉了,‘要杀我’这话是你亲口所说。”
我苦笑,笑得言不由衷,原来是被自己出卖了。
“五年了,为什么一直等到今天?”她的语气似乎在起伏。
“今天是我林庄血案的忌日。”
“那之前的四年呢!”她不再平静,眼角的泪显而易见。
我再次沉默。
“那你有爱过我么?”她坐着,肩头却在颤抖。
“不知道。”我淡淡的道。
她终于哭了,哭的梨花带雨。
腹中强烈的痛楚提醒我死期将至。
我转身要走。
“你能为我再画一次眉么?”她却在身后问,小心翼翼的问。
画眉?
成亲以来,锦衣玉食的她从来不乏奇珍异宝,而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便是画眉。
她的眉美如青黛,一颦一笑,怦然心动。
再画一次眉,这样的请求简直微不足道。
可我拒绝了。
“对不起,我还想在生命最后一刻里为亡父上柱香。”我没有回头,信步出门,却带着一种解脱的意味。
逆风站在湖心小筑。
船还没靠过来,可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大概在毒走经脉之前我还能再运一次轻功。
当下发足拍岸,一步,凌空跃出数仗,二步,点足击水,借力打力,三步,飞身上岸。
湖心小筑就此抛在身后,一切都抛在身后。
千山暮雪,孤坟千里。
我跪倒在父亲碑前,任山风凌厉,脸上的刺痛与腹中的绞痛遥相呼应。
我知道,我快死了。
这样的结局也无不可,报仇这种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抱着死而无憾的心绪,我昏死过去。
但我还是醒了,腹内却不再绞痛,且真气尚存。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我猛然醒悟,一种不可遏制的绝望蓦然笼罩。
如临末日!
所谓人,总是要后知后觉,才懂失去的可贵。
我当下催动真气,施展轻功,原途折返。
风声呼啸。
风在我眼中倒退,景物也在我眼中倒退,一切都在倒退。
退回五年前夜黑风高的那晚。
数百人在庭院里杀的天昏地暗。
而隔岸观火的我始终紧扣两柄飞刀,密切注视着人群中的紫衣女子,蓄势待发。
第一百七十三招了。
她与缠斗的风云二使始终斗得个不分上下。
她的剑凌厉中带着缠绵,很美的剑,很美的人。
可我仍要杀她。
鏖战半夜,措手不及的千夜门渐落下风,更多的飞刀门高手抽身围上来。
她长剑一震,杀出个法门。
一招绝技使出,狂风骤雨般的剑雨将风云二使逼开。
那一招我认识,红尘三千尺。
而红尘三千尺的罩门却在身后,这时,见趁虚而入的阴阳二使暗扣飞箭,跃跃欲试。
看着险象环生的她,我却没有预期的喜悦,反倒是为她担心起来。
但见那风云二使避开剑锋又杀了回来,而她身后的阴阳二使似乎也把准了,只要她有一刹的停顿,这两支暗箭绝对会毫无偏差的射中她。
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如果我们不是敌人,那会怎样?
那一瞬,她被剑封住,那一瞬,我没有犹豫!
我一跃而起,手中紧扣的两柄飞刀齐发,击中风云二使,可她身后偷袭的阴阳二使我却鞭长莫及。
于是,手无寸铁的我只能挺身而出,为她挡住那两支凌厉的箭······
我醒了。
但她睡了,双手伏在床边睡着。
青眉如黛,眉头时而紧缩,时而舒展。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只要此刻徒手封住她泉灵二穴,戳其天灵,即可至她于死地,然后夺路而逃。
可我却没有丝毫的复仇之心。
我只是静静的看着她,没有动,生怕惊醒了疲惫入睡的她。
如果我也不想报仇,而她不是我杀父仇人之女,只是个普通女孩,我的人生里又会有怎样的一笔。
想想那样的日子,我满足的笑了笑。
掌灯的丫头进来将一件薄衾披在她身上,看到苏醒的我,有意无意的说:“小姐都已经在这里守了你一天一夜了。”
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我在一月之后走出房门。
千山暮雪,水天一色。
这里竟是一座湖心小筑。
面对大好风光,豁然开朗。
“喜欢这里么?”她在身后说。
“这边风景独好。”我笑着回头。
“我已经遣散千夜门,并宣告退隐江湖。”她已经挽住了我的手。
“第一黑帮从此瓦解,武林道长魔消,实为佳音。”
“你真的会喜欢这里?”她看起来很认真。
我点点头。
“此话当真?”
“绝无戏言。”
她笑了,笑靥如花。
突然,她凝视着我,朱唇微启,一字一顿。
那我们退隐江湖,幽居湖心可好?
退隐江湖,幽居湖心?
她真的愿意为我而放弃显赫的地位?真的愿意隐居于此与世隔绝?
但这已经事实了。
风凌乱了她的额发,她静静的看着我。
那一刻,我的心在为她跳动。
我心中顿时燃起了火,仿佛这碧水湖一下变得温暖起来,我那复仇的决心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已经动摇,而现在已然土崩瓦解。
我轻轻为她捋了捋头发,在寒风里搂紧了她。
天地为媒。
我们结发成亲。
新婚之夜,我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她画眉。
而平静的生活在一年前戛然而止。
一个人找到了我,他是故人,血案里死里逃生的另外一人。
那是林家血案的第九个忌日,我在家冢与他相遇,相遇之时他只说了一句话,然后一头磕死在墓碑之上。
而那句话是:报仇!
又是一份血海深仇落在我肩上。
可我绝不会杀她,因为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那一夜,两难的我挣扎徘徊。
我从不喝酒,因为酒后的感情真实的可怕。
但那一夜,我喝的死去活来,醉的天昏地暗。
最近,我一直在做梦。
梦见的都是腥风血雨的那晚。
刀光闪灭,生灵涂炭。
我受不了了,必须做出决定。
生或者死!
今天。
当她冷冷的说出道出参茶有毒时,我很开心。
因为她永远不知道,一心求死的我,能死在她手中,我虽死无憾。
但我也做梦都没想到,她的毒药只是对我小小的戏弄,而我,却真正的伤了她的心。
当我再次回到碧水湖畔,一路狂奔,内力已然不济,轻功在湖心数丈处失效,我坠入水中,寒潭刺骨,我拼命游到湖心,冲进房内。
但那时她已经没了气息。
妖艳的血在她胸前绽开,我遗落在此的那柄刀终于刺进了她的心。
她纤纤的手悬晃在床缘,指尖还轻轻的夹着那支眉笔。
她一直在等我。
当她发现最爱的人却想至她于死地时,这颗心就已经死了。
她是被我害死的。
此刻,我空空如也的脑海里始终回荡着一句话:
我没为她画眉······
花与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