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情(一)
他
他,望着睡梦中的她。只见她眉头紧簇,显然睡得很不安稳,他知道她睡眠轻。短短几十个小时,她憔悴地脱了相。唉,他心里难受极了!
这是他的女人,他两个孩子的母亲。他们共同走过了二十一个春秋。
可是,现在他抛下了她和两个儿子,而且事前毫无预兆。这个结果让他无法接受。
那个周六的下午对他及家人来说,与以往的周末相比,并无什么不同。下午5点钟,他和地产的一个朋友在微信上对了一下帐,约定下周一去办回款手续。
5:30左右他出了家门,来到家附近的体育馆,这个点出来运动的人很多,他站在人群里观看蓝球场上的拼杀,他每个周六都来这里观球打球,虽然大家彼此不知姓什名谁,但还算脸熟。
下一场他上场了,跑了一会感觉胸闷,大概有20分钟,他退了下来,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还是胸闷的难受,胸口压着巨大的石头。他没有带手机,没法通知家里人。他想站起来,在站起来那一刻,眼前一黑,摔倒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意识从身体里游离出来,看见自己倒在地上的身体,看到有人围了过来,有人打120,有人再按压他的胸部。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拼命的想让自己的灵魂回到身体里去,可是仿佛有一双手死死地拉住他。
120来了,一系列的抢救之后,宣告死亡,110也来了。最后他看到自己的身体被车拉走,存放到医院的太平间。
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让他很恍惚,一时不知所措。没有身体的灵魂,该依附于哪里。
对,赶快回家,把这一切告诉她。
天已渐黑,客厅里的吊灯温柔地亮着。电视开着,雅雅坐在沙发上,自言自语地抱怨:“又不带手机,这个点了,怎么还没回来?”
他站在妻子面前,说:我回来了!可是妻子似乎根本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讲话,仿佛他是透明的空气一般。他去拉她的手,抚摸她的脸,她毫无感觉。这种状况让他很无措,他传达的信息,她接受不到。
又过了半个小时,妻焦虑不安。对小儿子说:“拙拙,自己洗一洗,先睡吧。我出去找一找爸爸!”
小儿子一向很乖,对妈妈说:“好吧,妈妈。你路上小心点。”
这时,妻的电话响了,接通以后,一个男人的声音,自称是xx路派出所,问妻子是不是xx的家属,今天下午有人在体育公园打篮球晕倒了,怀疑是xx,让妻到派出所去一趟。
妻接完电话,整个慌了神。顾不得换衣服,穿着家居服拖鞋就冲出了家门。他的魂魄赶紧随着妻子飘了出去。
妻下了电梯,在小区里踉踉跄跄着急地往外赶,她的意识有点混乱,只恨自己走得太慢。派出所离小区大概7、8分钟的路程,妻走出小区门,看见一辆的士,赶紧坐上去。报了目的地。听到地名,司机有些疑惑,张口想对她说什么,可是看到女人失魂落魄的样子,感觉她是遇到了事,便没再说多余的话,启动发动机,2分钟到了派出所。
妻冲下车,他随着妻子飘进了派出所大院。派出所办公楼门前的台阶上,已有几个人等在那里。在一张桌子的后面,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他对妻说:“你别慌,还不能确定是你丈夫。他今天出门穿的是什么衣服,什么裤子,什么鞋?”
妻的思维早已混乱,她用右手扶着自己的额头,用力回想,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语无伦次摇着头说:“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他在哪里?快让我去看看他”。
警察说:“想一想,是不是紫色的体恤?”
紫色的体恤?紫色的体恤?是呀,她才给他买了一件紫色的体恤。她忙大声说:“是紫色的体恤!他现在怎么样?我要去看他!”
警察神色有点黯然,说:“人在医院,路有点远。我们这里没有多余的人陪你去。”
“在医院?那我要去照顾他!我自己打的去!”妻想,医院没有家属签字付账,人家怎么会抓紧时间抢救。妻转身就想往外跑。
几个人连忙拦住她,中年警察又说:“现在快半夜了,车不好打,叫家里来个人和你一起去吧!”
她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警察的关心让她有些不解,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陪在病人身边吗?
家里谁能陪自己去?十二岁的拙拙已经睡觉了,二十岁的放放去和同学聚会了。
她有些艰难地说:“没有人能陪我去,只有我自己!”
警察说:“户籍显示,你有一个二十岁的儿子,叫他来吧,把他的电话给我们!”
电话?妻的脑海一片混乱,她想不起儿子的电话号码了,她哆哆嗦嗦的在手机上翻了半天才找到。
中年警察对身边的人说:“赶紧打电话通知孩子过来!”
身边的那个年轻人记了一下电话,然后进了一间办公室。一会儿出来说:“就在这附近,大概二十分钟左右能到!”
一会儿,他看见派出所驶进了一辆小车,他的长子放放和他的两个朋友从车上下来了。
他的儿子困惑地走进派出所的院子,看着脸色严肃的警察和六神无主的妈妈。
中年警察问他:“是王放吗?”
放放点点头。
警察说:“今天下午有人在体育馆打篮球晕倒了,正好体育馆有摄像头,我们把录像带回来了,你去确认那个人是否是你的父亲”。
放放被年轻的警察带到另一个房间。一会传来儿子压抑地哭声。
放放出来以后,中年警察拍着他抽泣着的肩膀说:“照顾好你母亲,她现在要去医院看望你父亲。给你一个电话,到了医院和这个人联系。”
他的魂随着妻儿上了车,车向医院驶去。儿子和妈妈坐在后排,儿子不停地抽泣着,妻脸色凄然麻木,她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又觉得在做梦一般,好像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他难过极了,很想把他的妻儿搂在怀里,告诉他们,他就陪在她们的身边。可是他试了几次,都没有用,他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这种感觉真让他崩溃,我离你们如此近,为什么我说的话我的拥抱,你们都接受不到。
到了医院的太平间,雅雅变得像一个神色凄然麻木的木头人,她没有大哭大叫。当有人打开冰柜,把他推出来时,儿子哭了。雅雅弯下腰,轻声地呼唤他,用手抚摸着这张熟悉而又冰凉的脸,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往下流,雅雅探着身子想去拥抱他,想用自己的脸去触碰他的脸,旁边有人赶紧架起雅雅,说:“不敢这样,不能把泪流到他身上”。然后几个人簇拥着把雅雅带离了太平间。
他目睹着这一幕,心如刀绞一般。他想安抚她,拥她入怀,可是只能想一想,他什么都做不到。
半夜三更他们才回到家。小儿子安祥入睡,孩子还不知道家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故。
雅雅和大儿都没有睡,雅雅坐在沙发上,眼泪不停地往外涌……,儿子坐在雅雅旁边,默默地陪着母亲。
他很想像以前一样,命令追剧的妻子,马上关灯睡觉,可是他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见。
一会他的姐姐闻讯赶来了,一进门忍不住呜咽地大哭,看到雅雅,一把抱住她更是不能控制自己。雅雅全身颤抖,小声低泣,那个泪啊,就像断了线的珠子。
四、五点钟,天渐渐亮了。
雅雅对儿子说:“通知姨姨舅舅们,告诉他们家里出事了!”
姐姐也赶紧打电话,通知他这一边的亲戚。
拙儿今天醒的特别早,迷迷糊糊地走到客厅,大姑怎么在这里?妈妈为什么眼睛红肿?哥哥为什么垂头寡言?爸爸呢?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拙儿不敢问,只是乖巧地坐到妈妈身边,拉着妈妈的手。他想像往常一样逗逗小儿子,用手刮一下他的小鼻子,可是儿子对他的亲昵毫无反应。
他明白了,灵魂人们是看不见的。
雅雅对放儿说:“这两天办你爸的事,花费多,我先转两万给你,一会你听叔叔伯伯们的安排,不够,你再找我要,把事办好。”
他惊讶于妻子的冷静,这个被他宠着惯着的女人并没有乱了方寸。
放儿望着母亲,默默地点点头。
一会亲戚们陆陆续续地来了……
他看见他的表哥表姐,堂哥堂嫂,还有雅雅的弟弟弟媳从外地赶来了。家里热闹起来,电话不绝,雅雅是外地人,她的大姐一家在济南,正开车往这里赶,哥哥妹妹买了第二天的机票,从新疆赶过来,外甥媳妇和雅雅的闺蜜从上海赶来…每一位来的亲朋好友进门的第一句话都是:这咋回事呢?平时看着健健康康的一个人,打场球就会要了命?唉!
他的姐姐及表兄妹们在一起商量,这件事情如何告诉他83岁的老父亲。老人家身体健康思维敏捷,欺瞒显然不是长久之计。告诉他,又真怕老人家承受不了,有个好歹。
讨论了半个多小时,最后还是决定堂哥、表哥及姐姐带着放放去爷爷那里一趟,把这个不幸消息告诉老人家。他很想跟着去,但是他真怕啊,这件事真是太愧对老父亲了,前几天,还给父亲打电话,约他一起出来吃饭,谁知道饭还没吃,自己就先行一步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是多么大的痛。
他一向被认为是最孝顺的儿子,可是现在给八十多岁的父亲带来多么大的伤害。还有雅雅和孩子们,是那么的信任他依赖他,现在他却抛下了他们。
这样的结局,让他内心十分的愤懑,这不是他的选择……
他回到卧室,看见雅雅躺在大床上,弟媳端着一碗粥,劝雅雅吃点东西。雅雅摇摇,说:“我吃不下去!”弟媳叹口气,默默地陪在身边。
他望着他的妻,一夜之间,她憔悴了很多,她不会大哭,但她的眼睛始终浸泡在泪水里,眼皮已经红肿了。
雅雅从小玩到大的闺蜜瑶瑶知道雅雅家里出事以后,马上向单位请假,第一时间从上海赶了过来,瑶瑶原以为受到如此突然打击的雅雅会大哭不止,她没有想到雅雅尽然不哭不闹,只是默默流泪。饭也吃,只是吃两口,就咽不下去了,完全是为了维持体力,不让自己倒下。
瑶瑶对雅雅说,你大声的哭出来就好了,别憋坏了身子。雅雅无神地望着瑶瑶,泪水又从那双大眼睛里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瑶瑶忍不住搂着雅雅的脖子,悲哭道:“你哭吧,你大声哭好不好?”
雅雅双肩剧烈地颤抖着,趴在瑶瑶的肩上呜咽,泪水很快打湿了瑶瑶的肩头和脖颈。
他太了解他的妻了,在他们两人世界里她如何顽皮、耍赖、甚至放肆,在外人面前她永远温婉知性。
他很无措的目睹着这一切,他很想做点什么,但是他什么也做不了。这是他的家,他是这里的主人,是顶梁柱。可是现在他却对任何事都无能为力了,开始他有些迷惑,后来迷惑变成了愤怒,他挥舞着双手可是没人看得见,他大声的喊,又没人听得见。他趴在雅雅的耳边,告诉她:亲爱的,别哭了,我始终都在你身边。可是,雅雅好像完全感知不到。
望着卧室里的奄奄一息的雅雅,被悲伤笼罩着的两个儿子,客厅里沉闷的亲朋好友,他平生第一次产生强烈的挫败感,这个世界不属于他了,他什么也做不了。
一会儿,客厅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众人簇拥着83岁的老父亲走了进来。父亲一进门喊了一声:“我的儿啊!”放声悲哭!
雅雅被人搀扶着从卧室里走出来,见到坐在沙发上的老公公两人抱头痛哭。老人家边哭边说:“雅啊,你要坚强啊,两个孩子还指望你呢”。雅雅一边抽泣,一边从茶几上的抽纸盒里抽出一张纸,替老人擦去眼泪。放儿看着悲痛欲绝的爷爷和妈妈忍不住捂着脸,抽泣起来;拙儿更是被吓着了,趴在妈妈腿上大声嚎淘…
这一幕深深刺激着他,他悲愤羞愧。他是最孝顺的儿子,最宽厚的丈夫,最担当的父亲,如今却让他最爱的祖孙三代人为他痛哭流涕。他好自责啊,这是为什么?他没闹明白。
在众亲戚的劝慰下,父亲总算止住了哭。毕竟是当领导的出生,父亲冷静下来之后,开始和家里的子侄辈的商量起儿子的后事。疫情期间,虽说一切从简,但也不能马虎,儿子英年早逝,不能亏待了他!父亲就像一个指挥官给儿子的丧事定了调。
他再一次羞愧地低下了头,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心里不停地呢喃:对不起!对不起!
雅雅家里的兄长、姐妹、子侄都过来了,再加上他老家来的几位表兄弟,大家合计分工。有的跑派出所、有的跑医院办有关手续,有的联系殡仪馆,有的去冲遗像、买衣服。父亲的意思,他最终还是要葬在他母亲的身边,所以表哥们又赶回老家搭灵棚,请厨师及乐队。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老公公来了以后,每一件事情都落实到人,雅雅无须再操心了……
雅雅躺在床上,整个人都虚脱了,说话没了力气。近30个小时没合眼了,雅雅想睡但睡不着,闭着眼睛想着心事,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从睫毛下滚落下来…
他轻轻地拉着雅雅的手,又用手去擦拭雅雅脸上的眼泪,他想对雅雅说:对不起,对不起!说好陪你到老的,可我做不到了,对不起…
雅雅毫无察觉,似乎含着泪睡着了。他想到她的梦里去,以后也许只能梦里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