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 | 宁远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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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五期【烟】
(一)
民国十二年的一天,宁北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天气显得格外寒冷。
瑟瑟寒风中的小屋内,一炉炭火噼里啪啦烧得正旺。父亲坐在板凳上,不断翻动着炉盖上的几颗土豆,外皮慢慢变得焦黑酥脆,一股焦香味从里面溢出。一旁的妹妹抽了抽鼻子,伸手要去拿,父亲一把打掉她的手,取下一个,用两只手来回颠了几下,等稍凉后一掰露出里面的金黄色,分给了我和妹妹一人一半。刚要吃的时候,母亲拿着几碟咸菜走了进来。于是一家四口围坐在炉子前,边吃边听父亲讲他当年的战斗故事。
门外传来几声犬吠,声音不似往常,拖着有些凄厉的长腔。我抬头望向窗外,雪已经糊住了窗户,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忽然,不知哪来的鸟儿,撞破了窗户纸,一股冷风骤然钻进,吹灭了柜子上的蜡烛。
面前的炉筒子突然晃动起来,板凳一歪,我们随之倒在地上。大地一阵抖动,屋外刮起狂风,红光闪烁,传来炸雷般的声音。
“地震啦,快跑!”父亲一把拉起我和妹妹,向屋外跑去。
(二)
风从门缝里挤进来,房门咣咣作响,窗棂也开始振动,呜呜地抽噎。少顷,大雨由远及近袭来,借着风势抽打着棚顶,整个房间仿佛都在颤抖。
“啪嗒,啪嗒”,雨从西北角的棚顶渗入,滴落在一个皮箱子上。父亲赶紧挪开箱子,拿来铝盆接雨。
“不是又要来地震吧?”我带着恐惧的眼神看了眼父亲。
“乌鸦嘴!都过去一年了,别老想着地震地震的。”
父亲从身旁拿过旱烟袋,在炕沿上磕了磕灰,划着一根洋火,点燃,然后猛吸一口,叹了下气,“什么鬼天气,下得还没完了。”
“不说这雨水多,适合种大烟吗?”系着围裙的母亲走进来。
“当!”的一声,父亲把旱烟袋扔到了炕上,”你懂什么?!”
“就你懂,现在种庄稼能养活咱们一家子吗?”
父亲腾地一下站起身,眼睛瞪着母亲,”这东西一沾上,那就是走上见阎王的路了,“他瞥了一下我,接着说:"阿南还小,不能让他碰到这东西!”
母亲白了一眼父亲,盘腿坐到炕上,目光转向拿着国文课本的我,“学堂上了好几年了,也没见长啥本事,还不如去学门手艺呢。”
其实这书我是念不进去了,我喜欢灶房里的烟火味,喜欢摆弄油盐酱醋锅碗瓢盆。母亲忙不过来的时候,就上手做几道菜,父亲说我做的比母亲做的好吃。但母亲说男孩子总围着灶台转,将来没有出息。
“咚咚咚!”敲门声传来。我抬起头,这才发现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瘦得跟虾米似的表哥佝偻着背走了进来,他大我十几岁,经常去内地做生意,见过不少世面,没事的时候就来找父亲下棋。
他跺了跺脚上的泥水,说道:“这雨真大,我还以为今天过不来了。”
母亲忙把他让到炕上,回身给他舀了碗水。
“来,今天多下几盘,晚上在这吃完饭再走。”说话间,父亲已经摆好棋子,先跳了步马。表哥拿起棋子停在空中半天没动。
“咋啦?”
“三舅,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表哥拱了一步卒。
“谁啊?别卖关子!”父亲横了一步炮。
“刘督军。”
父亲放下手里拿起的兵,抬头看着表哥,问道:“在哪?”
“镇长家,一屋子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乡绅地主。”表哥顿了顿,继续说道:“刘督军说啊,为了改善咱们的生活,让咱们宁北今年都种上鸦片。”
“有大帅的敕令吗?”
“就是口头传达。”
“我不会种的。”父亲把棋盘一推,拿起旱烟袋继续抽了起来。
“三舅,听说那大烟膏可比你这叶子烟过瘾多了。”说着表哥脖子一仰,眯着眼,吸了吸鼻子。
“啪!”父亲用烟袋锅子敲了下表哥的头,“你小子是不是也学会了?等我告诉你爹收拾你!”
“没,没,没......”表哥边揉头,边摆手,“三舅我发誓,我绝没吸过,就是到内地做生意的时候,见过别人吸。”
“不过呀,三舅,我听说这不种大烟可要征收‘懒税’的。”
“啥?不种大烟敢情还是偷懒了?”
“就是叫这么个名字,鼓励咱老百姓种大烟呗。”
“这哪是鼓励?分明是强迫!”
“他爹,你瞧瞧咱这房子,还叫房子吗?说狗窝还差不多,去年地震后,瓦片都没了,刮个风下个雨,棚顶就扛不住,管哪都是毛病。不重新盖房子,阿南上哪说媳妇?还有咱家苦命的小兰...”母亲说着说着,抽噎了起来。
父亲把目光转向接雨的铝盆,叹了口气,然后走到那个皮箱子跟前,打开,从里面摸出一个白色袖章,“当年孙先生在台上痛陈鸦片危害的时候,我还是个勤务兵......哎!转眼十年就过去了。”
说完把袖章放进了衣兜。
(三)
村长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切菜,准备用仅有的几种食材,做个新颖的口味。
“老张啊,好久没看见你出门啦!”
父亲挺直了腰板,伸出缺了三根手指的右手,握住村长。
“老张,我知道你当年参加过革 命军,那也是为国家流过血的人,我很佩服啊!”
“哪里,哪里,都过去的事了,现在不中用了,只会种地啦!”父亲将镇长让到炕上。
“这几年呢,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咱们宁北啊,也没别的资源,就是有几块好地,可是这老天它不长眼啊,去年地震,今年又发大水......”村长边说边摇头。
“村长,我明白您的意思,现在的日子是很苦,可种大烟这口子一开,那就是条不归路啊!孙先生当年讲......”
村长打断了父亲的话,说:“老张啊,你不用跟我说那些大道理啦,我都明白,可这眼么前的问题就是吃饭,不能就这么等死吧?”
“反正我是不会让孩子们沾上这东西。”父亲看了一眼还拿着锅铲的我。
“这个问题我早想好了,咱们种归种,这烟膏谁也不能碰!今儿找你,就是想着让你领几个人专门监督这事儿。”
父亲没说话,伸手摸了摸衣兜,白色袖章露出一截又塞了回去。
“还有,我可以帮你再配几把枪。咱们张家庄以后就靠你了。”
村长站起身准备走,母亲拿过张饼递给村长,“我家小南刚烙了几张萝卜丝饼,你尝尝。”
“嗯......好吃!”村长冲我竖了个大拇指,转身离去。
(四)
两年后,也就是民国十五年,整个宁北已经焕然一新。
我坐在新盖好房子的屋顶上,眼前是一片白墙青瓦,夕阳的余晖洒在重新平整过的村路,一片金黄铺向远方,直到那火红的罂粟花海。想到两年前我们还住在漏雨的破房子里,此时的图景仿如梦中一般。可惜妹妹永远也看不到现在的家了,我叹了口气,心里涌起一阵悲伤。
院门被推开,一个瘦高个儿走了进来,是已经好久没来的表哥,他现在穿了一件崭新的中山装,身板似乎也笔直了一些。
回到屋里,表哥正跟父亲聊天,见我进来,忙招呼我坐到他跟前,“听说你的厨艺又进步啦?”
我挠挠头,“还行吧,等会儿我给你露两手!”
“刚才跟三舅说了,刘督军府里要几个厨师,寻思给你介绍过去。”
“刘督军,他不是在省城?”
“白花花的钱都流向了咱宁北,树大招风啊,这不,他在县里盖了个公馆,要亲自过来保护咱呢。”
“阿南也没在城里的饭馆干过,都是自己在家瞎琢磨的,这......这能行吗?”父亲在一旁问。
“还缺几个打下手的,督军这个人信不过外人,要不是我跟他熟,也不会让我介绍人手。”
临走的时候,表哥递给我本书,他说是一本国外的菜谱,让我研究下。
封皮是一张黄色的牛皮纸,几个汉字下面有一行英文,没有出版社,像是个人写的小册子。我翻了翻,是某个国外留学生翻译的,很详细,还有手绘的图片。
穿着长衫马甲的管家,将我带进大门。满目都是中式四合院风格的建筑,斗拱飞檐,雕粱画栋,干净整洁。父亲曾经提起的故宫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有眼泉水正从院子当中一个石狮子嘴里喷出,一个玉石做的方形碑立在旁边,上书:樱庐。
走上对面的台阶,进入正房,宽敞明亮的大厅让我觉得自己很渺小,豪华桌椅一尘不染,巨大的水晶灯彰显奢华,墙上的几副西洋画画着赤裸的女人,管家说那都是世界名画,不要没见识地总盯着看。
一个面色黑黄,两腮塌陷、穿着棕色军装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坐到一把太师椅上,用手摸了摸嘴唇上方的八字胡,道:“小鬼,这里的面食老子吃够了,希望你能琢磨出点花样来。”
我连忙点头,心里却有点打鼓,不知道大人喜欢什么口味。本想回应两句,正好看见他腰间的驳壳枪,嘴上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督军打了几个哈欠,摆了摆手,示意管家带我下去。
路上管家说原本也不用跟他直接打招呼,恰好今天有个客人来,顺便跟你见个面。
我们来到正房的后面,穿过一座花坛,绕过一个鱼塘,进入东侧的一间厢房。门上的牌匾写着:膳食研究所。
这个名字好奇怪,厨房就叫厨房,皇宫里的叫御膳房,怎么像是个洋名。正琢磨间,已经进了厨房,里面大约有十多个人,洗菜的,切菜的,炒菜的,烧火的,各自忙碌着。
管家把我带到一个肥头大耳的厨师面前,告诉我这是厨师长,嘱咐我好好跟他学习技艺。
大厨给我分配了择菜的活,我坐在个板凳上,开始收拾一捆韭菜。他就在我旁边看着,“听说你念过几天书?”我点了点头。
“我们这儿除了平日里的一日三餐,还要给督军研制新的菜品,我们每天都在试验各种配方。你有什么好的点子吗?”
“督军喜欢吃啥?”
“中餐有点吃腻了,最近开始喜欢西餐了,比如牛排啥的。”
我想起表哥送的书上面有各种关于牛肉的做法,就把一些要求说给了大厨。
第二天,大厨已经按照我的要求配好了饲料。在圈养牛群的隔栏里,我按照书上的方法开始给牛按摩,喂专用饲料。据书里说坚持按一段时间,牛肉就会变得肉质鲜嫩。大厨说督军最好吃牛肉,但是那满口金牙经常让他愤愤不已。
三个月后的一天,督军叫我过来的时候,那盘我亲手制作的法式牛排,已经被他一扫而光。他招手让我站到身旁,倒上一杯白兰地递给我。刚要拒绝,督军眉毛一皱,朝我扬了一下下巴。我赶紧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督军仰头大笑,八字胡一颤一颤。
“小鬼,手艺不错!明天开始给你涨5个银元。”我连忙鞠躬致谢。
“别急着谢,今儿还有别的赏赐,跟我过来!”
穿过几个房间,走到尽头的一间有些幽暗的内室。掀开门帘,里面有张炕,上面放着两个枕头,两个丫鬟立在旁边。
督军示意我躺下,丫鬟拿来个托盘,两根擦得锃亮的铜管摆在上面。我突然明白了这是要干什么。
我从没进过烟馆,村里虽然栽种鸦片,但在村长和父亲的监督下,无人敢制作烟膏来吸食。只是听表哥谈起过在内地的烟馆吸食大烟的情景。
我摆摆手,“督军,家父管得严,不许我沾染这东西......”
督军对我的窘相毫不在意,眼睛瞟向一旁,两个丫鬟马上过来将我按在炕上,随即烟枪塞到我的嘴里......
在督军公馆干了个五个月,我被准许回家探望父母。
正在纳鞋底的母亲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爹,你瞧阿南又长高了。”
父亲棱角分明的脸上带了笑,回身拿过一面旗放到胸前,“国庆节快到了,瞧我做的旗。”那满地的红衬得父亲的脸红堂堂的。虽然这里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节日,但曾为老兵的父亲却一直记着。
母亲去灶房做饭,我陪父亲下起了棋。父亲问起我在督军公馆的情况,我跟他说我的厨艺进步很快,得到了督军的赏识,还涨了薪水。父亲脸上的笑意更浓。我就继续讲起了那里的见闻,宏大的公馆,豪华的设施,花园、马场、游泳池......
“还有啊,他家的下人特别多,多得我都数不过来,光伺候他吸大烟的就有五六个......”我意识到不对,住了嘴,父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对了......他家还有好多古董....还有......字画......”我支支吾吾地想岔开话题,边说边把眼睛看向一边。
父亲突然起身,一把抓住我的衣领,“臭小子,说!你是不是吸了那东西!”
我的头上开始冒虚汗,腿也有点发软,“我没......没有......"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到我脸上。
我的双手、双脚都被紧紧地绑在床上,动弹不得。浑身愈发难受,仿佛有千百只虫子在我身上四处爬行。我拼命晃动着脑袋,使劲挣扎,嘴里不断喊着娘。”孩子,你忍忍啊!过几天就好了。“母亲的眼泪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淌落。我祈求地看着母亲,绝望地说:”就吸一口......就一口.....求求你了,娘啊——!“
母亲别过头,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咬破嘴唇,咬伤了胳膊,继续嘶吼。
“才吸了不到二个月,可以戒掉的,我老张是上过战场的,我的儿子不会是孬种!”
(五)
我终于戒烟成功,瘦了足有20斤。父亲雇了一辆马车,举家迁往南面的靖南。所幸这几年攒了一些钱(显然,父亲不以为荣),足够重新置办一些田产。
这里的风很柔顺,气候变化不剧烈,只是天空没那么蓝,也少了朔北的豪迈。我们平静地过着小日子,虽没有了过去的富足,但也没有那么多烦恼。
可一个人的到来,还是打破了我们的平静。
那天太阳毒得很,晒得脖子生疼,我给最后一个放着地瓜秧的坑盖上土,拿起水桶,豆大的汗珠随着流水一起渗入土里。
他就是这个时候来到我的身旁,声音细得像蚊子,带着着熟悉的口音。我抬起头擦了擦额角的汗,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我面前,面色蜡黄,头发拧在一起,汗水浸透的衣衫紧贴着枯瘦的身体,像浸泡过的干尸。
我摆摆手,表示没听清。他摊开枯枝般的手掌,露出一把银元。我想他是要用这个换吃的,就把他领回了家。母亲给了他一块刚蒸好的玉米面饽饽,他掰下半块塞进嘴里,剩下半块揣进布兜。
母亲见状又塞给他两块,他窘迫地站在那里,我终于听清了“谢谢”两个字。“你是宁北的?”父亲问。”嗯,宁北县姜家庄的。”
父亲让他坐下,给他倒了碗水,“宁北到底怎么了?”
“闹饥荒了。”他似乎有了些力气,声音也大了些。
“怎么会这样?宁北人不缺钱啊!”
他苦笑着摇摇头,“宁北今年大旱,庄稼几乎没有收成,再加上大部分土地都种了大烟,地里的粮食就更少了。本以为有钱就能买到粮食,可今年全省都没见到几滴雨,哪都在闹灾啊!”
“大帅没派人来赈灾吗?”
“盼星星盼月亮也没见一个官老爷来,怕是都躲在家里抽大烟呢!”
父亲想让他在这里多待会,他却执意要走,说是去投奔个亲戚。
他深深地向我们鞠了一躬,又掏出个黄纸团放到桌上,转身离去。“这身子骨,别被风刮走。”母亲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
打开黄纸团的那一刻,父亲“阿嚏”一声。我和母亲捂着鼻子凑过来,见一个黑褐色的硬块粘在纸上。
父亲看了我一眼,我当然知道那是烟膏。也能猜到离开了父亲,村民怕是都偷偷抽起了大烟。
“也不知道你表哥他们怎么样了,好久也没个消息了。”母亲焦急地在一旁说。
父亲决定让我和他回一趟宁北,我们准备了很多干粮和米面,赶着我们的马车向北出发。
回宁北的路上,不断地看到有逃难过来的饥民,形容枯槁,迈着踉跄的步伐。
那些饥民虽没有多少力气,但还是抢走了我们的大部分粮食,父亲也没抵抗,尽管随身还带着枪。
宁北显然是重灾区,地里的鸦片也荒芜在那里。大地仿佛被炙烤过,一切生物都没了生机。
青石路还是那么平整,只是店铺都关了门,没有一个行人。我们注意到街上很多店铺的名字都有“某某土馆”字样。
当走入村庄的时候,我们被眼前凄惨的景象惊呆了:三三两两的人们卧在地上,面色饥黄,目光呆滞,露出根根肋骨,旁边还凌乱地摆着烟枪。还有一些人口鼻处布满了苍蝇,分明已死去多日。
见我们过来,他们纷纷掏出大把银元,用力向我们掷来。我与父亲把干粮放到他们面前,他们费了好大力气才爬起来,拿走食物。
表哥家的大门敞开着,没有一个人影。穿过院子,刚进正房,一股难闻的臭味从里面传来,瘦得没了人形的表哥正赤身躺在炕上喷云吐雾,边上叼着另一杆烟枪的是一个上身裸露的女人,似乎连吸烟的力气也没了。
对我们的到来他们毫无反应,仿佛沉浸在梦里。父亲一把拽起表哥,扇了他两巴掌。表哥睁开惺忪的双眼,慢慢扬起手,我赶紧递过一块干粮,他咀嚼的动作都那么迟缓。
他渐渐有了力气,回身叫醒女人,给她披上衣裳。我也给了她一块干粮。
表哥喝了一口我递过来的水,一滴泪从肿胀的眼眶流出,“我不是人啊!”
原来父亲走后,大烟的管控逐渐松懈下来,收割后的大烟本来全部都由督军统一收走,但没了监管后,有人就开始偷偷藏起一部分制作烟膏,供自己吸食,慢慢地许多村民都加入进来,几乎家家都有烟民,遂泛滥成灾。镇上也开了烟馆,为防人耳目,用“土馆”字样取代。督军也不再掩饰,更肆无忌惮地带头吸食大烟。
脑袋活络的表哥,在家里腾出几间房作为吸烟室,好多村民都跑过来吸食。大家卖大烟手头都有闲钱,出手很大方。到后来,越玩越花,吃喝嫖赌都有了。
今年的大旱,宁北人原本不太在意,反正手里有钱,不怕买不到粮。只是没想到,四周的邻县乃至全省都闹起了旱灾。开始是小户人家吃不上饭,后来大户也没了粮食。照来有手有脚的,可以出去逃荒,投奔外省的亲友。可是很多人都沾了吸大烟的毛病,导致身体极差,加上饥饿,走也走不动了,就耗在这等死。
表哥本来存粮很多,藏在一个山洞,不知怎的,走漏了风声,被一抢而光。
“现在大家手里的银元怕是比粮食还多。”表哥苦笑了一下。
“都是报应啊!”父亲长叹一声,“这是我一生的污点啊!”
“当初谁敢不种,那些懒税谁能交的起?”
父亲要给陈大帅写封信让他来查禁鸦片,表哥说这些事情其实都是陈大帅默许的。
“没有大烟,那些军阀哪来的钱发军饷?”
(六)
表哥还是没能挺过去,饥饿加上过量吸食鸦片夺走了他的生命。一同离去的还有他的那个情人。
安葬完表哥和女人,天空下起了久违的雨,那些病恹恹的村民突然有了活力,伸开双臂,仰起头张大嘴巴,允吸着雨水。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支军队开过来。前面是骑马的士兵,后面是几十辆拉粮的马车。
部队停下来,周围渐渐聚拢了一些村民,一位军官模样的人走出队列,宣读了政府的救灾告示。
他们是南 京政府派来的,陈大帅已经卸任。新成立了《禁烟委员会》,要严厉查处鸦片贸易,并严禁种植鸦片。
大家奔走相告,如见青天。
村民们的鸦片都被收缴上来,装了好几车,说是要拉到外地销毁。
刘督军被抓了起来,公馆内搜出大量鸦片,以及成堆的银元、各种珍宝和古董。比起他,宁北百姓的那点收入真是小巫见大巫。
行刑那天,新来的冯司令让人抬来一个崭新的铜铡,他说这是特意为这次行刑打造的,刘督军的头颅成了它的首个祭品。
(七)
我们接来母亲,重新在宁远定居。这里的气候条件虽然恶劣,但毕竟是我们世代生活的地方。
一切似乎已经步入正轨,灾后重生的宁北人,努力戒烟,投入到新生活的建设中。
可是老天还是跟我们开了个玩笑。
这天,我正在县城的一个店铺里买衣裳,有人在身后拍了我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刘公馆的厨师长。
我们找了个小馆子,开始叙旧。自从刘督军死后,冯司令就住进了公馆。司令辞退了这里的大部分人,他依然在里面做厨师,也得到了司令的信任。
他押了一口酒,头探过来,低声说:“你知道上次缴上来的大烟在哪吗?”
“不是销毁了吗?”
“我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后来我在养牛场的仓库里,见到了那些大烟。”
我一惊,手里的筷子掉了一根。
“后来我打听到,这冯司令正跟西南的张大帅争夺地盘,手头很紧,怕是用这充了军饷。”
回到家我把这些告诉了父亲,父亲低头不语,半天抬起头,“我们当初种大烟不也是这样。”
正如预想的一样,一纸新的敕令不久传来,说是政府要提高税负,只有种大烟者才可减免。
“妈了个巴子的!”父亲愤怒地挥拳。
我们决定再搬去靖南。
路上刮起了风沙,天上布满灰色的云彩,风拂过路旁的农田,一起一伏间仿佛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刚到靖南,就听说有日本商人来给村民放贷,发放烟种,日后高价收购。父亲使劲甩了一下马鞭,我握紧了拳头,怒火在我们心中燃烧。
在一个广场旁,几名学生模样的人,给我们发了几张传单。原来日本人占领了东北,学生们号召大家团结起来,支援东北同胞。
“爹,我想参军。”回到家里,我对父亲说。
“你这身板,也没拿过枪,哪能行啊!”母亲在一旁说。
“我可以先做个炊事兵。”
父亲没吱声。在纸上写了一些字,他让我拿去找人印刷,制成传单。“发完传单再走吧。”
那天,父亲穿着旧军装,胳膊上带着白色袖章,把一张张传单发向路人。
传单上是孙先生的一句话:
屏绝恶习,共做新民,永雪东亚病夫之耻,长保中夏清明之风。
网图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