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水西1.9

坐在树荫底下的门诊部医务人员终于像垂钓者遇到大鱼一样，飞奔过来，一番紧急处理，一股浓烈的藿香正气水之后，阿芸缓了过来，如同电脑被一键还原恢复出厂设置一般，脸上懵懵的，张望着烈日和我们的头颅围成的圆圈，当然还有队长和导员那两张依旧严肃冷酷的脸。我本以为他俩会为自己严酷的训练方式感到悔恨，要对我们宽容一些，但事实并非如此。

将阿芸安排到树荫底下的板凳上观训之后，他们又下令恢复军姿训练。太阳暴晒的角度稍微倾斜一些，之前感觉额头上的一小撮头发因为黑色吸热，烫得很，汗水从那生产加工输出，现在不同，两片眉毛灼热感明显，汗量明显减少，形不成持久的流动之势。

两位队干部的检查重点转移了，主要看各位的眼睑是否包庇眼球。按照他们的理论，要是在战场上，子弹是不会因为太阳晃了你的眼，就停在半空中歇口气的，必须时刻保持视线的清晰度和宽阔度。在接受检查之前，我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猛地将眼球瞪得溜圆，万丈光芒趁虚而入，视线全域亮黄一片，此时要是有一颗子弹向我飞射，决然无法察觉，只能死得光明磊落一些，正确的操作应该借鉴居高临下的地理优势，上午不要朝东打仗，下午不要朝西打仗。队长的头一下子闪到我面前，四目直视，我将眼睑撑到最大，眼球边缘处因为前所未有地接触到空气，水分蒸发后有了一瞬间的清凉，我将涣散的视线聚焦在他的瞳孔之内，盯着两颗黑点继续浓缩集中。他说：王二！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到位了？我说：报告！是！他说：是个屁！将你的视线从我的瞳孔里移开，微微上抬，盯着太阳看。

十一学员队处于我们训练方阵的西侧，从下午一起来到训练场开始，我留意了他们间隙休息了三次，而我们只有一次，大强解决完个人问题后，因为铁板凳发生间歇性故障，还没打开坐下就结束了休息。此时，十一队的学员又坐在了树荫底下喝起了红豆汤，笑声与铁碗的碰撞声十分诱人，我不用看，都能想到一部分人正在一边品鉴红豆汤，一边向我们投来隔岸观火的眼光，一边消费别人的痛苦，一边感受自己的幸福，这不就观看悲剧的价值所在吗。

队长忽然高喊一句：想休息吗？龙飞因为一个孤家寡人的“想”字，意外地得到了一百个俯卧撑的额外训练任务。他在地上起起伏伏的时候，十一队方向传来可恶的笑声。队长说：被别人笑话，可耻吗？人群里吸取了龙飞的教训，谁也没吭声。导员接话说：被笑话不可耻！说明我们还有改进的空间，要想早点成为一名合格的军人，就要早点被笑话，不要被任何笑话压倒，你们记住，不管别人怎么看笑话，我不允许十队的同学笑话我们十队的人，你们是兄弟姐妹，你们每个人扪心自问，想不想休息，龙飞的一百个俯卧撑，有九十九个是替你们做的！

龙飞做到一半，幅度明显慢了下来，撑上来呼吸两口气再沉下去。队长替他数着：六十一！六十二！我发挥余光的优势，看着他颀长的身子直直地撑着，脸上亮晶晶的。导员说：累不累？做不下去可以喊报告，你有权利让其他同学替你完成。这是一句夹杂着挑衅的关心，意志不坚定者极有可能就此趴下，让滚烫的泊油路面摩擦自己羞愧的脸颊。正在我考虑是否替他做完剩下的四十个俯卧撑，紫腾喊道：报告！我请求完成剩下的任务！导员露出诡异的笑，说：很好！龙飞，你答不答应你们班长的请求？龙飞摇摇头，继续将身子俯下去。导员脸上满是失望，他的计谋没有得逞。永远不知道埋下的是什么样的坑，如果龙飞泄气答应，紫腾要做的肯定不止四十个，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到。

空气几近凝结，十一队的阵列掉过头朝向了东面，应该是他们的队干部故意为之，注视着这一堂不必亲自流血流泪流汗的生动课程。队长报数的声调更高了：九十一！还有九个！我已然感觉不到脚底的热度，麻木地立着，阳光将泊油路染成了金黄色，反射出油亮的光，如同一面博大的铜镜，无论朝哪个方向看，视线范围都是亮晃晃的。

导员下达了休息五分钟的口令，大家围在龙飞旁边，为他呐喊加油。我拖着细胞直打颤的双腿，走向人群，在我和同班同学的建议下，特地安排女生蹲在他的面前，用雌性声音激发他内心深处的最为原始的战斗力库存，若不是确实体力透支，我有理由相信他是可以徒手、单手做俯卧撑的。他艰难苦涩的脸上渐渐露出笑，在自己在意的人面前掉链子最为致命，从丹田发出一声浑厚的怒吼之后，他一口气完成了剩下的任务。

七八个女生合力将他扶起，半推半就到了树荫底下，阿芸端来吹凉了的红豆汤，龙飞像堕入女儿国的孤儿一样，在令人羡慕的香气襁褓中被呵护备至，女生们问：哪里酸，要不要捏捏？汗要不要擦擦？此番景象，不由让大老爷们心生醋意，口中的红豆汤索然无味，大强说：啧啧啧，看看人家这待遇，下次队长再问想不想休息，你们谁也不要跟我抢答！

夕阳西下，下午的训练终于告一段落，队伍被带到了食堂门口，饭菜的香气通过鼓风机源源不断地向外喷放，勾人心魄。按照要求，要以饭前一支歌来表达对于训练的庆祝和对食物的敬意，我们扯开了嗓子拼命地嚎唱《团结就是力量》，对食物的输入通道进行拉伸扩张运动。演唱完毕，兵分两路，拾级而上，奔着冒着热气的窗口去了，大妈们举着勺子严阵以待。

第一个打上饭菜的并不占优势，一百号人全部打饭完毕，等到队长一声令下：坐！我们才能操起筷子，大快朵颐。饭吃到一半，不少人觊觎着食堂角落的饮料水果摊位，那里是清凉和香甜的乐园，可乐和雪碧正在透明的塑料杯里乐此不疲地冒着细密的气泡，一瓣瓣冰镇西瓜鲜红欲滴，汁水从纤维里慢慢渗出来，一副撩人景象，我们却因行动受限，只能直勾勾地偷瞄。进餐期间的自由操作仅仅限于口腔内部的咀嚼，每个人都有自己咬合的偏好，这个无法做到完全统一，也与战场上是否能够保存战斗力没有关系。

队伍刚要从食堂门口出发回去宿舍，大强喊了报告。队长问：什么事？还没吃饱？大强说：报告！我的水壶落在椅子上了！队长说：你怎么不把你人头落了？快去！九十九号人都在等你的水壶，下不为例！

从到达宿舍到午休哨吹响只有紧张的二十分钟，在这期间，要完成冲澡、洗衣两项任务。

龙飞边抱怨着累死人，边爬上上铺，扒下袜子甩了下来，两片湿乎乎的袜子以最大面积摊在地上，散发出最大味道，汰渍洗衣粉混杂着汗臭，颇为呛鼻子。我们劝他赶紧收拾起来洗掉，他不以为然，说：踩一天了，袜子也得放松放松。大强不乐意了，说：你睡下铺试试？快要窒息了。紫腾和我也加入了抗议队伍，逼迫他抓紧消除污染源。趁此机会，我们商定了八寝卫生规则，包括，脏衣物脱下来要及时清洗，不可到处缓存塞放，特别是不能塞进别人的褥子底下；内裤要做好醒目标记，不可故意或者无意混穿他人的；鼻涕和痰不可涂抹到卫生纸之外的任何地方；上铺的同学翻身或其他动作要轻要慢，避免因为剧烈晃动，导致木板上的碎屑木渣掉落下铺等等。

浴室里肉林间雾气腾腾，在此空间无需拘束，大家边痛快地搓洗，边爽快地呼叫，泡沫横飞，热情四溢。淋浴的莲蓬头统统损坏了，粗大的水柱有力地砸在健壮的肩膀上，水花飞溅，我们可以根据兴趣调整身体姿势，想冲哪里冲哪里，再也不用看两位队干部的脸色，在这片自由天堂，我们如同破冰的春水里嬉闹的鸭鹅，要不是时间捉襟见肘，在这里泡上一整天也不失为人生的一大乐事。

沾满汗馊味的身体经过热水的清洗按摩，困意随即爬上头来。刚挨上枕头，大强打了一个十分突出的嗝，即便是他将头蒙进了被子，我还是听清楚了气泡破裂的嘶嘶声。不但我注意到了，在我跳下床的同时，其他人已经将他围在墙角，并且勒令他交出水壶。

洗漱杯在地上摆成了一字线，水壶里倒出深褐色的美妙液体，迷人的气泡在杯壁攀爬破裂，散发出醉人的香甜气息，我们默默举起杯子，相视一笑，一饮而尽，强烈的冰爽冲击着口腔和食道，细微的麻酥感让人精神抖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