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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爷的墓

2017-10-23  本文已影响93人  素说

01

鸡年伊始,大年初七这一天,三爷爷死了。

三爷爷的墓

依照豫北某地古老的传统,父母去世,每个儿子须在父母棺桲前守灵七日,以表孝意。

所以,如果某人有一个儿子,那么他死后,遗体须在家放置七日,全家族守灵七日,方可抬出去埋了。

假使有两个儿子,则须在家中放置十四日,全家族守灵十四日,才许殡出去。多一个儿子,则多上七日,以此类推。

倘若某人盛产Y染色体,媳妇儿给生了五六个儿子,在他死时恰巧又赶到三伏天这样的好时节,不出一周遗体就会腐臭泛恶水,甚至滋生某些微生物……让人远观近看都像肉联厂沟边熏气冲天的死牲口,人们便会由最初的伤心和死者为大的敬畏中抽身出来,一门心思只巴巴地想赶紧埋出去,好让家里恢复清净。

三爷爷运气还算不上坏,三奶奶这一辈子给他生了两个男娃,最终成活成人的,只有我堂叔一个。

于是,在守灵这七日里,须得敲定所有的事情,比如通知在红白事儿上还往来的所有亲戚、预估葬礼当天的参与人数、定执灶的厨子、定唢呐等等。

当然,有一桩事情也须得定下来。

那就是,三爷爷的墓地选在哪里?


02

埋着我的曾祖父、高祖父以及远祖、先祖的老王家的祖坟地,早就已经是隔壁大王村的农耕地。

在我们漫王村里,但凡五十岁靠上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后曾祖母。

而我三爷爷,就是我曾祖父同我的后曾祖母,也是他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表妹,他的第二个老婆生的。

我后曾祖母去世的时候,曾祖父已经去世多年,并和他早已去世的结发妻子合了墓穴。所以在我后曾祖母墓地的选择上,当时在家族里掌事的我爷爷表态说,国家已经重新划分了耕地,没办法在老王家祖坟那块地再辟一方墓地。

于是后曾祖母便被三爷爷埋在了他家东地里。

现在三爷爷也死去了,按照祖坟地权已归外村的实际情况,以及儿子无论生死必得追随父母的道理,三爷爷无论如何是要埋在他母亲,我的后曾祖母身边的。

可是三爷爷的儿子,我的堂叔却在这件简单的小事儿上犯了难。

因为三奶奶不愿意。

因为,她婆婆一生的为人都让三奶奶看不上。

说到她婆婆,我的后曾祖母,我是有些许印象的。

我小的时候,对她常怀着好奇之心。记忆中,她经常穿着老蓝色的棉布斜襟褂子,黑色的棉布裤子,因为老来怕冷,裤脚便用黑色或蓝色的布块缠紧。她那双三寸小脚上总是蹬着一双黑色船口布鞋,那鞋,从来都是白底儿黑面儿分明,干净得看不到泥土。

对呢,她似乎是一个极其爱干净的老太太,因为她的斜襟棉布褂子上的银扣子,一个个都是锃亮的,且因为爱惜的缘故,那银扣子上的凤凰花纹也如新做般栩栩如生。

她的头发,也并不像别的七八十的老太太般稀疏且几乎全白,她差不多有近一小半的黑发,夹杂在白发中,她每日会将头发细细梳理后辫成细细长长的小辫子,然后精心挽起来,再别上一支银簪子——人人都说,她是一个俏呱呱的老太太。

她不常与别人拉呱,反正我的记忆里,很多的时候,她都是坐在她那靠着河沿的房子门前的石凳子上,抽着一种名叫“散花”的本地廉价香烟。她抽烟极其节省,常常抽到只剩烟屁股才摁灭扔到河里。

大约是隔了一层的缘故,我爷爷与他这个后娘,似乎也很少接触,只是逢年过节时,礼节性地买些东西,差我奶奶送过去,我爷爷似乎并不愿意与她见面。

然而,在我曾祖母死了若干年后,某一次,我爷爷喝得大醉,哭得谁都劝不住,边哭边喊着“我那苦命的娘”,看着一个老人哭得肝肠寸断,我们都不忍心,却又不知该怎么劝才好。

而我爷爷的婶婶,我曾祖母的妯娌,在那天给我们讲了家族里这一桩久远的秘密。


03

据说曾祖父的父亲,曾是清末的秀才,教过私塾,家境还算殷实。而谁料想,我的曾祖父,却没继承其父的书生气,打小就不学无术,年纪轻轻反倒成了个二流子。到了适婚的年龄时,家境稍微相当的姑娘,一打听,都看不上我曾祖父。最终,曾祖父只得听从父亲安排,找了一个贫困农家的女孩,也就是我曾祖母做了媳妇儿。

婚后,曾祖母很快生了我爷爷和我姑奶奶。说起来,曾祖父在那一段时间,也确实改掉了身上好吃懒做的恶习,没什么学问的他,走街串巷做起了卖香油的营生,有时候还出远门贩卖小磨油,经常从河南跑到陕西,一走就是个把月。

曾祖母也暗自觉得欢喜,在家安心操持着农田和家务,照顾老人。这期间,她又为王家添了一个女孩,并在这个女孩一岁多时,又怀上了一胎。

这一年九月初八的时候,镇上起了戏,那是一年一度年轻人欢快的时刻,不亚于如今年轻人对演唱会的追捧。曾祖父刚刚从宝鸡回来,兜里揣着钱,拉着村里几个年轻汉子跑去镇上闹灯戏。

那天的戏是豫剧《对花亭》,一群人在台子底下一边瞄着台上描得粉白娇俏的女戏子,一边搜寻着台下的人群里有没有藏着的清俊姑娘,准备趁机挑逗挑逗过下嘴瘾。这时,一只细白的手拍了拍曾祖父,“哥!”一声清脆的叫声随之响起。

曾祖父回头一看,愣了一下,几年不见,舅舅家的女儿什么时候出落成这么水灵的姑娘了?她穿着绛蓝色的斜襟褂子,下面一条黑色的裤子,该收的地方收,该凸的地方凸,她的脸细白细白的,一双眼睛黑溜溜的忽闪忽闪……他笑笑,“妹子,走,我请你吃烧饼加肉!”

台上的《对花亭》还在唱着,两个人在台下也唱着,唱着唱着,两个人也对上了眼。曾祖父也不管同来的伙伴儿了,听戏全程陪着表妹,陪吃又陪喝,晚上特地护送她回去。

这表妹,虽说是还没有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却自有一番风情,走路时腰肢儿摇曳生姿,看得他心一阵接一阵地发痒,看着他时,她又撅着樱桃小嘴瞪着大眼睛,楚楚动人的样子让他一颗心躁动不已。

虽说他比表妹大了整整一十六岁,可是,郎有情妾有意,不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点事情还是被曾祖父的舅舅知道了,舅舅瞅着个机会堵着他痛打了一顿,将表妹也打了一顿。

看着细皮嫩肉的表妹因自己挨了揍,他心疼不已,搂着她直掉泪。表妹抽噎着问他,事到如今你准备怎么对我?

他坚定地说,我一定得对得住你,我和她离婚,娶了你咱俩个过日子。

表妹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说,她怀着个大肚子,还有个吃奶的小孩,你咋跟她离?她愿意?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个念头,那天他悄悄与表妹说了很多,为了他们两个人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一个计划就要开始了。


04

那年的冬天,似乎来得很急。地里的麦苗似乎刚露出尖尖儿不久,杨树叶还黄里透着绿,一场初雪就沥沥地下了起来。曾祖父因为与表妹的事情败露的缘故,曾祖母与他赌气不愿意理他,他也整日不着家。家里过冬的煤炭还没有买,于是突然而来的寒气,让怀着胎儿的曾祖母受了风寒,连日咳嗽不止。

曾祖父某一日在家,罕见地问一句,你咳起来没完没了的,我去中药铺给你抓点药熬熬喝吧。

曾祖母一时间愣住了,丈夫是从来没有主动关心过自己的,哪怕在他和表妹相好以前。今天能这么为自己着想,看来竟是回心转意想安安分分和自己过日子了?

她忙不迭地答应了丈夫的问话,看着他那高大的身影走出了屋子,她轻轻抚着肚子里的孩子,暗暗抹了一把泪。

中午的时候,曾祖父回来了,手里掂着两包中药,还拎着一包麻糖。他冲着刚从学校回来的我的爷爷、姑奶奶招了招手,让他们去外面分吃麻糖。

曾祖父亲自为曾祖母煎了药,用一只搪瓷碗盛了,端给曾祖母,一边温声说,先生给开了金银花和甘草、小柴胡,我刚煮了可能有点烫。曾祖母感激地冲他笑笑,一面说没事,一面接过药来,忍着烫意,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曾祖父一动不动,看她喝完药,另盛了一小碗,用小勺子细细地喂了他们那一岁多的小女儿。曾祖母有点惊奇,他却不以为意,淡淡地说,你受风寒,她年纪小体弱,也会多少感染,让她也喝点。

曾祖父喂完小女儿,对曾祖母说,喝完药,抱着她睡一会儿发发汗吧。

曾祖母和小女儿躺在床上不久,就感觉到胃里灼烧的感觉,肚子也如同有人在里面撕扯般苦痛不已,一会儿她又感觉异常恶心,来不及下床就拼命呕吐了起来,她恐惧地看到,她吐出的苦胆汁一样黄绿色的呕吐物里,还有血!

救我,救我!她大声地喊了起来。身边的小女儿也在呕吐,浑身还抽搐着,眼睛都开始半睁半闭了。

然而,并没有什么人进来救她和她的小女儿。门,已经被曾祖父锁上了,曾祖父带着我的爷爷和姑奶奶,去我高祖父家吃饭了。

路上,曾祖父还叮嘱他们兄妹两个,你娘和妹妹生病了,吃完饭你俩赶紧去上学,别在家缠着你娘和你们玩。

等我爷爷和姑奶奶下午放学回来的时候,只看到他们的娘亲和妹妹,被一缕白布蒙着眼睛,躺在堂屋里铺着麦秸秆的地上。

他们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似乎不知道。总之,自那时起,他们便沉默了许多。每每看到他们的爹爹时,总是很快地低下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不久后,曾祖父风风光光地迎娶了他的表妹,我的后曾祖母。

听说,当时在后曾祖母的坟墓选择上,我爷爷说,无论怎么样,我爹我娘身边不能有其他人。

后来,老一辈人讲起这件事儿的时候,我在唏嘘之外,有一丝难过,那个以丈夫为天、信了丈夫一辈子的曾祖母,到最后发现她依赖的那个人却狠毒地要了她的命,甚至连小女儿都不放过。若她地下有知,可愿与他同穴而眠?

云散梦断怀冰叹,一生所托非良人。

堂叔最终还是将三爷爷埋在了他家东地,我后曾祖母的旁边。三奶奶,恐怕百年之后,终究逃不过与她婆婆同埋在一块地的命运罢。

——《无戒365写作训练营第1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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