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野兽
母亲节。晚上小酌。此刻微醺。
想起最早能记起的一件事。我似乎还在学走路,只能搀扶着竹椅才能走稳。中村的一位老阿婆走了,我听到了大人们的议论:老阿婆死了,再也不会跟我们聊天骂仗了……我满心惶恐,大致明白了大人们说的意思:我以后再也看不到阿婆了,再也看不到阿婆拄着拐杖,在我屋前和别人说话了。我满心疑问:人出生了,不就应该好好活吗?为什么要死?
不多久,就听到屋外唢呐锣鼓喧天。我还摸着凳子转圈,吵着要出去看热闹。一旁的妈妈说,不要出去,阿婆出殡了,今晚她就会回来收回她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所有脚印,现在出去,你晚上可能会遇见鬼。我哭了,妈妈抱起我,嘴里“哦,哦,哦,我崽不怕”地哄我,但是我的内心依旧惶恐不安、疑虑重重:人活着,为什么会死呢?!于是哭得愈加凶狠。
这是我人生中能记起的最早一件事。我出生于七夕节,按时间算,那时应该是夏天,我正学走路。后来从妈妈那知道,我十个月大就开始歪歪扭扭学走路了,那么这事,大抵确定是我出生后一岁之前发生的事。
我不知道成人能记起的最早记忆会在什么时候,但在我的记忆中,这件事是确凿的。我扶着竹椅转圈、屋外唢呐声起、老阿婆平时拄着拐杖在我家屋前和别人聊天,还有妈妈告诉我的,人死了,会回来收回他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所有脚印。这些都是我现在还能记起的细节……最关键的是,我发出的关于生命的最早疑问:人出生活着,为什么会死?
妈妈生养了我,却没有明确告诉我,“人为什么会死”这个答案。
野兽是什么?我已不知十分钟前,自己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我就是野兽。很多时候像是野兽。大抵就是这样吧。如今我已近四十岁,距离那件能记起的第一件事,也过去了近四十年。期间,我祸害母亲,祸害父亲,还祸害妻子儿女,甚至祸害身边的朋友同学。因为我不成功,因为我不会挣钱,因为我还喜欢不切实际的幻想。用妈妈和妹妹们的话就是:你不要再来祸害我们了……
那么,我是野兽,的确是野兽。
有一天,野兽也会死去。这是确凿无疑的事情,就像我能记起的那位阿婆,曾经拄着拐杖,站在我家屋外和别人聊天的阿婆。自唢呐锣鼓声后,自妈妈抱起我不让我看阿婆出殡之后,我确是再也没见过那位阿婆了。
有一天,我会死去。和阿婆一样,再也不会出现在世人的眼前。
阿婆出殡那天晚上,到底有没有循着旧路,回来收回她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所有足印?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她会的,并且会及时地收回。死后,没人再能见到她。
我死后,一样会回来把自己留下的足印收回。惭愧的是,我留下的足印,都是一些歪歪扭扭,弯弯曲曲的足印,没有一条是直的。因为我太失败了。
妈妈不知什么时候,满头青丝,九成变成了白发。年初搬来和妈妈同住,妈妈低头,双手扯开头发跟我说,你看,妈妈老了,头发都白了,不染,都见不得人。我定睛一看,密密的白发根,哪里还看得见几根黑丝?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慌,瞬间涌上我的心头:妈妈不就应该是那个满头青丝的年轻妈妈吗?为什么会变成满头白发?!
我想起妈妈抱起我搂在怀里哄我的场景;也想起妈妈摸着我的头颅、满脸笑意,嘴里念叨着“我的傻崽”的场景;当然,也会想起我三番五次偷偷玩水,妈妈抡着扫帚把儿抽我屁股丫子、嘴里骂着“讨债鬼,不怕淹死”的场景……
妈妈到底老了。我妈妈的儿子到底没有成为那个所谓的“成功的人”。
这半年,早上妈妈跟我说的最多的话是,崽呀,今天想喝什么汤;崽呀,中午想吃什么菜;崽呀,路上骑车慢一点。晚上妈妈跟说的最多的话是,崽呀,快早点睡,明天还要上班;崽呀,你还不睡,我给你关灯;崽呀,被子盖好别着凉……
我快四十岁了。在妈妈眼里,我大概永远是那个摸着竹椅,走路都还不稳的孩子;是那个问她,“人出生了,为什么会死”的孩子;是那个总不听话,挨扫帚把儿也要去偷着玩水的孩子。
我大概,就是妈妈养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