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人间似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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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检旧书,看到自己的2015年的工作笔记。拾捡起来,翻看,发现扉页夹着一张明信片。是著名摄影家张望的禅意摄影作品——《幻灭》,上面,还有张望老师的签名。明信片有三张,记不清是谁送给我的。只是觉得,2019年的最后一天,找到明信片,看到着带着禅意的照片,应该有所寓意。
如是幻相,皆如空花镜影。
随缘妙用,还需梵净澄清。
人生如梦,皆为空花镜月。活在当下,还需修行悟道。皆如我一样平凡的人,出世和入世,是一辈子逃避不了的必修的课程。
2019结束的前两天,突然想看书。纸质的书。我怀念那种真实的、具象的感觉,淡淡的墨香里,弥漫着斑驳的温暖。还真看了两本,一本是《钢铁是怎么炼成的》,一本是《泥步修行》。《钢铁是怎么炼成的》是在监考时看完的,简本,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看。整个人,突然静了下来,仿佛行走在了前苏联的一场大雪里,干净、素爽。教室里,孩子们在埋头疾书,碧触纸张的“沙沙”声响,让我想起了雪落的声音,也是如此地洁净、安宁。余秋雨的《泥步修行》,是在深夜时的灯下看的。这样的夜色笼罩,适合看这样的书。夜灯摇曳,一切都沉入静寂,遁入空无,才适合反思、觉醒,修行、悟道。长夜,是泥泞的滩涂,灯光,像极了黎明的曙光。实际上,一盏灯,更是彻悟,才能渡你抵达曙光的黎明。
2019年,依旧焦躁。站在讲台上,我常常觉得自己无能为力。讲台下,是一张张童真而幼稚的脸,是翻飞的童年。可是,这些童年,明明应该是肆意的“翻飞”,带着爽朗的笑声,带着纯真和无邪的脸。可是他们却在分数下“翻飞”,碾转反侧,刷题,上培训班,责骂,无休止的作业、作业……我无力解救他们,就像我无力解救自己一般。当分数的宗教高高悬于头顶之时,所有的家长、老师、孩子,得停止一切其他的爱好、兴趣,将围绕着“分数”这唯一的信仰而匍匐行进:明明知道童年需要呵护,需要欢乐,而为了一个想象的美好未来,我们还是依旧选择一一为它让路;明明知道思考才是知识和人生前行的力量,我们也愿意用僵化的答案固定他们的思维,扼杀一切的存异不同;我们知道教育的真实目的,只是为了孩子未来做一个幸福的人,我们也只能暂且给他们画一个饼,告诉他,未来会在你的吃苦之下,会变得很美。……我念诵“我们需要一张平静的教室时”,孩子们也跟着我念诵,恍恍惚惚之间,我也觉得:现时的教育,也需要一间平静的教室,让教育成为教育,让教室成为教室,让老师成为老师,让孩子成为孩子。
还好,貌似我们将会有一间平静的教室,也会拥有一间安静的学校。2019年,教育部的《关于减轻中小学教师负担进一步营造教育教学良好环境的若干意见》正式出台。真心期望着,文山会海、调查统计、督促评估、多如牛毛的局面,能在文件顺利推行下,能减少,再减少。我能在2020年的时候,不再为期末的七十多份的总结、教案、反思、统计发愁犯怵,手疼眼花,年年相似年年抄。这些自己看着都羞愧的存档档案。
2019年,朋友圈看到一则微信。一位心理医生的微信,他说:这两年,看心理医生的小孩子越来越多,年龄愈来愈小:十一岁,十岁……他接待过一位年仅九岁的患者,孩子学习压力大、抑郁。看到这一切,我有一些茫然和不知所措。这位医生说:教育,莫要只教分,也要育心。心都有问题了,分数再多也没有用。他痛心疾首地说。我相信这位心理医生说的话,他是医院的心理医生,并非江湖游医。我也相信我们的教育是真的出了问题,我们真的在不停地追逐和急功近利之中,忘记了我们的孩子除了身体之外,还怀揣着一颗活奔乱跳的心——易碎的玻璃心,童心。甚至,我时常还悲哀地想:现在的孩子,童心还在么?他们似乎一踏进校门,就瞬间失去了童年。承载童心的童年之舟都不在现场,童心何以存在于时空之中?
教育在缝隙中生存。而我的2019年,也在狭缝中生存。我热爱教育。喜欢站上讲台的感觉,不是矫情,而是真心。我喜欢孩子们天真的笑,甚至是有一些无厘头的调皮。我也喜欢和他们开玩笑,讲故事,我喜欢带他们早读,童音在清晨阳光下起伏跌宕,脆生生的,好听。只是,我有时不知道如何解救他们。我感觉自己无能为力。只是约束自己:少一点苛责,多一点宽容,在罅缝之间,且留一份快乐给他们。即使,这快乐,小似水滴,微如尘埃。
2019年,我是一名老师,也是一位家长。昨天,辅导孩子复习,我失态了。我对孩子的疏忽、马虎、粗心,无法容忍,生字词听写一错再错,计算题,数字“2”搬下来,成为了“3”。我是一位老师,我深知,这样的错误,是作为一位真正的孩子无法避免的(自然,如果长久以牺牲快乐为代价,不断的训练,加强记忆,自然可以避免)。作为一名家长,小升初需要填写在《学生手册》上的分数,它不会因为你是一位小孩就原谅你。千军万马要过的独木桥,他不会原谅你,不会因为你是一位小孩子,就东门打开,欢迎你的到来。在无数的焦虑之下的裹挟之下,老师也好,家长也罢,都成了圈在铁笼之中的困兽,戴着枷锁,孤立无助,迷茫突围。
复旦大学创始人,中国著名教育家马相伯说:“我是一条狗,叫了一百年,也没有叫醒中国。”马相伯乃教育大家,犬吠之声,总归洪亮。面对民国时的教育顽疾,他没有叫醒沉睡中的中国,深以为憾。时过境迁,中国苏醒,但是教育依旧沉睡。我们还是深深地期许,我们这些在教育的裹挟之下的家长、老师们微弱的叫声,能叫醒沉睡的中国教育。
2019年,教育在修炼。我总在迷茫之中,也看到了清醒者的身影。
远在北京十一学校的李竹平老师。两耳不闻窗外事,他在自己语文的一亩三分地里,深耕。解读文本,设计教案,他想给孩子一个高效的语文课堂。然后,省一点时间,留给孩子嬉戏,发呆、玩乐。在山东的杨雪梅老师,给我寄来了她的2019年的著作《推开教育温暖的窗》。她带着一群叙事者、一群教师,阅读、反思,在教育的原野中跋涉、探索、修行。同样在山东的李德明老师,他写下了一篇儿童的诗,童真稚趣,为儿童的成长,洒下一些甘露,为快乐,画上一双翅膀。我身边的许多校长、老师,都在夹缝之中,为儿童的更好地成长,竭力尽心。是的,我们可以忧郁、失落、迷惘,但是不能丢掉探索、反思,前行的力量。长夜可当哭,但冥冥之中,漫漫长夜,也是曙光将现的时刻。
办公室的同事经常开玩笑:下辈子不会做老师了。不,这辈子就不做了。这并不是矫情,看似高尚的职业,看似有着寒暑假的好差事,实际上是折磨人的工作——不仅折磨你的体力,更消耗你的情感、意志。教师如同谈恋爱,每天只是单相思。你每天的忙碌、热情,无数的楼上楼下的奔跑,无数次的口干舌燥,无数的热情期盼的眼神,换回的是冰冷的面孔的时候,你天天面对的都是失恋的结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失恋,你的小心脏能承受得住么?心理不强大,不要做老师;当不了保姆、警察、心理咨询师、统计师、小说家、清洁工、演讲师,不要做老师。只是同事们开完玩笑,继续埋头在作业之中,继续干了下去。是的,做了老师,可能我们无法胜任其他的工作。只是,这埋头的苦干,无不如实地说明:每一位在职的老师,都深深地知道教师是良心活,在一天,会认真地干下去。
这个时代,需要英雄,更需要踏踏实实走路的人。
2019年。小儿两岁了。从咿呀学语到和我对话,从蹒跚学步到四处撒野。我感觉了时光的匆匆。或者说,人过不惑,我尤其感到了时光的匆匆。和我同事十几年的陈老师,儿子今年就要结婚了。她们家的孩子,我看着长大的,读小学,上初中,考大学,工作,找女朋友,一咕噜,一眨眼,就成了大人。带的第二届学生,前几天发朋友圈,鲜红的结婚证宣告:他也甩脱了单身狗的结局,顺利迈入了二人世界。表弟打电话过来,语气沉重,告诉我:姑姑身体不行了,脑血栓,万一有了“如果”,一定要回老家。我的记忆里,姑姑走路慢腾腾的,是干活的好把式,怎么会一不小心有了“如果”?小区的门面儿,前两天还是一卖水果的,这几天,换了门脸,红木家具挤挤塞塞地摆满了店铺。时光总是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在时光里,总有人和事,变得生机勃勃,也总有人和事,在衰老、变化、斑驳。
2019年。我爱上了看汪曾祺、林清玄、李修文写的书。那些淡淡的文字,就像否极泰来之后的安定,自己看着,整个心都安定了下来。青菜萝卜里的人间修行,人间烟火的人生修道,大悲大喜的生活参悟,都是每一个人在人间的真切画面。一切都在经历,一切都学会了放下。钝角正在圆润,锋芒正在收敛。朋友圈子渐渐缩小,看待物事的心态渐愈开阔。这世间的事,渐渐看得明了,真切,而自己也变得通透、简单。没有什么放不下,心无挂恋,便不争名夺利、尔虞我诈,活得快乐、真实。
时光在强夺豪取每一个人的青春和活力之时,同时,也会给予每一个人淬炼时光之后的经历和智慧。
2019年,还是码文写字。不过,不再为写而写。率性而为,想写就写。写,在这一年,是一种精神的需要。每一个人,都应该有一个情绪的宣泄口。有人写字,有人唱歌,有人骑行,有人从高高的山顶蹦极,有人哀嚎——而我,只会码字,不取悦别人,只自娱自己。写得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是自己,自己更切近自己的灵魂和精神。我的故乡,就在我的文字中苏醒起来,麦垛、小溪、被镰刀收割后的稻田、初雪后的村庄,一个个在我的眼前活起来,这让我快乐。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到我的故乡,我只能让它留存在我的文字中,待到我快遗忘它的时候,能在其中找到鲜活的回忆,吸取前行的力量。我也写我的教育,写我的成功的喜悦、失败的悲哀,写教师生活的点点滴滴,我想让这些文字告诉我:我一辈子站在讲台上,我是如何地走过。更多的时候,我愿意为我的学生做嫁衣,让他们的文字见于报刊、杂志。是的,我期待着自己能洒下一些梦想的种子,能许以时日,长为一棵棵文学的参天大树。
是的,人生还是需要一些梦想的。每个年龄,也是需要一些梦想的。中年之后的梦想,它可能更趋向平凡。幸福、安宁、平和、顺利,今日孩子顺利上个学,明日老人别生病,油价别涨,开车不堵,出门顺意……。就宛若新年里升腾起来的无数的祝福、温暖:年轻的人,期望着宏图大展,前途锦绣,而年长的人,只期待着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2019,说的话都萎缩了。和朋友电话少了,我们不再频繁联系,有了家庭,有了牵绊。但一份情还在心底捂着,热乎乎的。和家人话语也少了,像我这样莫名其妙的人,还有人心疼。真好。
2019年的前晚,我特意围着小区的小径,转了三四个圈。戴着耳机,听着老歌。周围的一切,都陷入了安静。还是那一首《越过山丘》:
越过山丘,遇见六十岁的我
拄着一根白手杖,在听鸟儿歌唱
我问他幸福与否,他笑着摆了摆手
……
人间似修行。2019年,期待遇到六十岁的我。我问他幸福与否?
他身边围绕着一群,当年流放归来的朋友
他说:幸福,“与”与“否”。
如是幻相,皆如空花镜影。
随缘妙用,还需梵净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