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 盐
柴米油盐,油排在第三,盐排在第四。粮食部门的钱主任说,如果人民群众的油脂跟不上,清汤寡水,生活质量就会下降,影响农业生产。这话虽然有道理,但缺油还不至于带来性命之忧。我们小时候,油虽是生活必需品,但母亲做菜的时候,只是在锅底抹一小点,像做药那样,甚至是比做药还少。现在吃一天的食油,那时够一家人吃三天,这是保守估计,不然,就够吃一周。我见过高嫂子站在灶台前炒菜,油瓮里放把大马勺,煎炸炒熘,大勺舀油。菜吃完了,碗碟里还剩许多油。炒菜炒菜,菜是用油炒出来的。
我们家的油缸和盐缸是粘连在一起的,陶土烧制成,上了黄釉,拳头一般大小。油吃完,母亲到集市上去,不说买油,而是说去抹一点油。买是很大方,很有钱的样子。饥荒年月,说去抹油,意思是买不多一点,一两二两,蕴涵了窘迫、穷困、艰难在里面。炒菜的时候,用筷子尖,轻轻往油缸里挑一点,在热锅底上来回画几个圆圈。锅底留下薄薄一层油印子,把菜倒下去,加点水。这不是用油炒菜,而是用水炒菜、煮菜。这种情况,并非一家两家,而是大家都这样。豆豉是当地风味食品,可以在火上烤了吃,当然用油炒了最好吃。油炒出来的豆豉油汪汪的,香喷喷的,真正的美味了。可当时有句顺口溜形容小学老师:“小老师,干锅炒豆豉。”意思是炒豆豉没有油。拿国家工资的小学教师都这样,其他人可想而知。
我们地方是会榨菜籽油的,人工榨油。我到油坊里看过,很费事。菜籽下锅炒熟,装到栗木榨子里,加了楔子,哼哼用榔头打。菜籽油榨出来,主要用来点燃香灯敬神,舍不得吃,因为菜油太金贵了。人们通常吃的是猪油。育肥年猪,春节就要到来,宰一头猪。按当时政策,必须卖一半给国家,支援国家,剩下一半才能自己食用。土法养猪,不像今天配合饲料喂养,猪长得快,长得大。养一年的猪,就七八十千克重。名誉上是宰一头年猪,实际吃到自己嘴里的就三四十千克油肉。板油肥肉下锅炼炼,装进个陶缸里,七八千克,一年就吃这个。宰不起年猪的人,吃油得到街上去买。
我母亲最不喜欢做两样菜,一样是青蒜。她说这是穷菜,没有油肉来炒,淡熬淡煮,吃不成。不像青白苦菜,淡煮出来也好吃。还有一样菜是鱼,没有油来炕,鱼粘在锅底上,哪怕你大师傅也做不出好吃的味道来。不过,聪明的母亲还是找到一个办法,摘几片南瓜叶回来,把锅在火上烧热,将南瓜叶在锅上来回擦,烫出一点绿色汁液来。用这样办法炕出来的鱼,哪里说得上好吃。
由于物质匮乏,菜肴里油脂含量太少,一村里找个胖点的人都没有。肚里没油水,身上的奶水就不多。一岁后的孩子,需要补充辅食。补充什么给他吃?饭蒸熟起锅,趁热盛一小半碗,用筷子挑点猪油在饭里,放点盐拌拌,这叫猪油拌米饭,最好的了。我祖母一直说,吃猪油拌饭起肉,催小娃。她的所谓“催小娃”,是促其长胖的意思,只是效果并不如祖母说的那样。只是,农家最好的食物就这个了,倾其所有也只拿得出这个。
汤爷爷讲,生产队的时候,他们赶牛车到炭山运煤,来回三天路。柴、锅、米拉的,要在野外住宿,要在山坡上做饭吃。饭煮熟,捡一把砂子来洗干净,放进锅里去,和着油盐拌一拌,拿起来,这就是菜了。夹个砂子在嘴里砸砸,吃嘴饭,因为没有菜吃呀。现在还有几个人相信这“天方夜谭”?但我们的前辈确实把石头当菜吃过,但不是“石头汤”那个故事讲的。
一位在边疆工作过的老师讲,他看见过更为奇怪的石子当菜吃法。一间破败茅屋里,一个男人蹲在地上,面前摆碗盐水。酒瓶握在手,夹个石子在盐水里蘸一蘸,放进口里砸吧一下,喝口酒……
母亲说,供销社里卖的是“水花盐”。什么水花盐?我没见过,也没吃过。据母亲的描述,那盐放在锅里炒菜会炸响。后来读书,我留心过,但一直弄不明这种盐巴。但可以肯定,它不是精盐,属于劣质产品。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当我记事的时候,吃的是柱子盐。水桶一般粗细,放在个木盘里装着出售。我捏着钱去供销社买,售货员拿起錾子,举起铁锤,当当当敲一块下来,放在黑杆秤盘里称量。付了款,我抱着柱子盐回家来。这种盐不像今天的“白象牌”精盐,洁白如雪,而是白中泛出青黑色来,质地坚硬,比砂糖块还要坚硬。用盐的时候,提来菜刀,沙沙刮削一些放进菜汤里。有时贪图省事,敲一小块盐巴下来,沉在碗汤里,做成一个简单的佐料汤。吃饭的时候,筷子夹了菜,放到佐料汤里涮一涮。柱子盐溶解很慢,饭吃完,把佐料碗移开就行。下一顿还这样吃菜吃盐,接着使用。
记得村里闹过几次盐荒。供销社传来消息,说县城仓库没盐了。这还得了,油肉吃不起,盐巴总得吃一点。人们纷纷挤到供销社柜台前,没有钱的借钱,买上几大块盐巴拿回去存储着。去晚了的人,盐巴卖完了,赶紧折返身到县城去买盐。一个听一个这样说,抢购风潮形成,人们把铺子里的盐巴都买完了。日子继续朝前走去,不过是一场虚惊,盐照样供应。仓库里没有,车会运来嘛。人在大流面前,连这点简单常识都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