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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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再打完这一仗,平了柔然,兄弟们便回家娶媳妇,孝敬爹娘罢!
他二指捏着一碗烧刀子一饮而空,却仍觉得不够尽兴,索性一蹬腿便站上了将军座,以俯视众生的姿态,向将兵们又敬了满满一碗。
座下将士群情激昂,对三日后的决胜之战,可谓迫不及待。自他们远离故土以来,转眼已是十三年之久。
壹
槿儿捧着酒碗遮住脸庞,轻抿一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群尽头的他,脸颊兀自晕开了一层绯红。
槿儿没读过什么书,无法用瑰丽的辞藻去准确的形容他的模样,只知她从出生起,就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子。
六年前,柔然部队突围破虏关防线,直逼都城洛阳,魏军不得不大肆招兵买马。军帖送达赵槿儿家门口,然后赵家三子中二子战死沙场,余下一子仍在襁褓中嗷嗷待哺。
赵槿儿早慧,十岁便自告奋勇地替弟从军,入了军营里掌管炊事的一伍。槿儿第一次遇见他,也是在入伍的这一年。
听人说起,他不过二十岁,便一举坐稳大魏镇北将军之位。那时槿儿只远远看过他,体格精瘦眉眼俊朗,目光凛冽却又透出一股莫名的秀气。
比武场上面对着身躯胜他两倍的彪形大汉,他只淡然侧身往那大汉左腰下轻轻一点,那大汉便如泰山压顶顿时轰倒,沙砾地面也跟着震了三分。这四两拨千斤的势头,槿儿便才知,那镇北大将军之衔当真是实至名归。
虽涉世早,但涉世未深,槿儿毕竟还是个孩子,离家三月思亲之情不免一时泉涌。
那日槿儿顶着微红的眼圈,奉命给他送去一碗伤药,刚进了帐内放下药碗,他便胸有悬镜似的把神色异常的槿儿逮了个正着。
不问还不打紧,一句“所为何事”还未脱口,槿儿便哇的一下,泪如河口决堤滚滚而下,哭声仿佛一下子把草原上的狼嚎都震慑住了。
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武夫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兀的脑袋一懵不知所措,手忙脚乱还打碎了热腾的药碗。
所幸女娃娃哭了半会儿就哭累了,竟趴在他怀里,被他半拍半哄着,枕着他身上的布衣和药香睡着了。
后来他还笑说,要是他手下那群庸兵劣将,都能有你这个架势,柔然部队部队不被打死也该被吓死了。
贰
又过了几个年岁,槿儿已出落得楚楚可人。军营这个终年无阴气滋润的地界,男人们虽不说如狼似虎,但那些个蠢蠢欲动的心却是一刻都未消停过。
曾有不识好歹的,暗地里对槿儿流哈喇子图谋不轨,却被不经意间路过的他敲了个爆栗。
他让他们到猪圈门前罚站三个时辰,说这里是个适合一日三省的风水宝地,没饭吃饿了还可以喝喝西北风,倘若一个午后还没把火消下去,猪圈里的母猪,任他挑选。
他的一场下马威,总算把军营里的浮躁之气镇了下来,也再没有人敢对槿儿想入非非。
只是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一日槿儿去拾柴,竟听见几个官兵背地里谈论说,别看将军提枪上马时候,那魔挡杀魔佛挡杀佛的气势,你仔细瞧一瞧,啧啧,将军的样貌可是俊秀的紧呐......说着,那兵痞咽了咽口水。
槿儿觉得可气又好笑,却从未把这事告诉过他。上一回他只是赶了他们去和母猪对视,这一回要是被他知道了,他直敢把他们剁成肉馅去喂母猪呢!而且,槿儿心里也盘算着不为人知的小九九。槿儿不敢也不想将此事告诉他,她只愿让他知道,这世上最喜欢他的,是槿儿自己。
每个月末,他都会给家里写封家书。那日槿儿一如往常进到将军帐里更换茶水,他并未在帐内。桌案上有封信,笔迹似乎才刚收锋,狼毫还搭在砚台上没有浸洗。
槿儿俯下身子欲偷偷看信,奈何她从未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自然也不知心中所云。她只叹将军不仅是个玉树临风的人,字也写得遒劲工整好看得很。
槿儿扫了一眼,便注意到信纸右下角细细绘着一朵小花,花瓣宽而梗细,像是木槿。
槿儿脸色一红,心说自己的名字里也带一个槿字,一时间心口如小鹿乱撞不能自已。
“ 秾丽著新雨,娇容娆欲滴。”
“我说,你的脸红得都快要滴水了啊。”
槿儿依然回过神来,浑然不知他不知何时回了帐中,竟站在她的身后。自己的脸哪里是快要滴水,分明是快要烧起来了。
槿儿恨不得将自己的脸埋在土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谢罪。他却只是轻快的笑几声,直起腰板打了个哈欠道:“无碍无碍!既已入夜,你下去休息吧,明早你还要给将士们准备早膳,不是吗?”
槿儿回到住处后,想着方才那些猝不及防的事,槿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叁
四更天的塞北,仍是伸手不见五指。槿儿点了灯一路寻至值岗处,走上前去对以为粮台道了万福,接着便开始和粮台先生谈天。
槿儿道,任粮台一职之人必定学富五车,擅长识文断字,于是她开始依着脑海里的印象草草涂鸦。
"草头,化底......花迟?此乃将军名讳也,汝问来作甚?"
槿儿只说是洒扫营帐是偶然瞟到了桌案上的文书,见着这两字不难写,便想学一学。
其实,这两个字,是那晚槿儿偷看他家书时记住的。花迟,将军竟有着这样的名字。槿儿常听别人唤他迟将军,未曾想过他不姓迟,而姓花。
槿儿忍俊不禁,他真是个特别的人,也难怪他这么喜欢花。一次他采购军需,送槿儿一柄牛骨钗,钗头上点着一朵木槿花。
他说路过一个饰品铺子看到了,觉得很是合适槿儿的簪子,便买了下来。他写的家书上头,也画着一朵木槿花呢。
真希望他喜欢的不仅仅是花啊。槿儿如是想。
在接下来的时日里,槿儿闲暇之余,三天两头叨扰着粮台先生,不过一月便将启蒙文字认了个大概。粮台先生也对槿儿的聪颖伶俐赞不绝口,“孺子可教”无时不刻挂在嘴边呢。
那晚他刚写完家书,便草草趴在桌案上睡得正香。槿儿进入帐内添置炉火,想提醒他多着御寒衣物,却发现他竟睡着了。
槿儿不经意间看到了桌上的书信,虽仍有几个不熟识的字,但她也能将内容断断续续的拼凑了个大概。
至此槿儿终于明白,为何他多年来眼神中总流露着一股莫名的悲凉。信件内容字字见血,槿儿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如同顷刻之间被万剑贯穿,疼痛至极只剩麻木,眼睛早已不知如何去哭。
她在心底质问自己为何当初要去学字,为何要在千钧一发之际让她看懂这封信。
他说,他已经做好了此役为国捐躯的准备,然而这并不是让槿儿无法承受的原因。哪次打仗,他不是这么大义凛然?
肆
那日,风雪骤停,魏军趁天色还未破晓,一举进攻柔然大营。柔然与魏军两败俱伤,柔然首领惨死战中,魏军镇北大将军被救回时胸腹被单刀刺穿,右臂右腿骨碎裂,呼吸只出不进,性命垂危。
三日后,柔然降书送达魏营。
槿儿看着使节双手捧着的降书,心底是五味杂陈。为了换取这一张薄如蝉翼的黄纸,那些最渴望回到故土的将士们,如今,却再也回不去了。
月余后,他虽可下地行走,但精神元气不如以前。
他坐在将军座上,目光再无凛冽。他问槿儿,归乡之后有何打算。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破门而入,他道不好,是柔然余孽心存侥幸想要窃降书!
他从座上猛然惊起,以身护住了背后锁着降书的锦匣。黑影一把掏出匕首朝他突刺而来。一时间,血花喷溅蒙住了双眼。
他佁然不动,明明浑身染血却毫不觉痛。因为倒下的不是他,而是槿儿,槿儿替他挡了这一刀。
他把槿儿拥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呼喊着她的名字。他与阎王在马背上打了一生的交道,却从未曾这么惧怕过死亡。
槿儿觉得很困很累,很想闭上双眼,就像六年前一样,她听着耳畔那个世上最温柔的声音,沉沉睡过去,至此死而无憾。但是,她还有些不得不说的话要告诉他。
“......将军,你千算万算,终于是算漏了一策。马革裹尸的命定不该是你也不能是你,花迟......或许,我该称你一声......花木兰。”
“那你为何还要......”她看着怀里的槿儿,泣不成声,十三年来压抑堆积起的情绪顷刻崩溃。
"花木兰,别太......自以为是......我为何人,我为何物,此生......都与你无关。"
那日她在桌案上睡着,早料到槿儿会在一旁查看。她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信中以真名自称,她把所有真相都自然而然的写在信中,企图用这样的方式断了槿儿的凡尘痴念。总以为这一场战役后再不能还,结果最后活的好好的,却是九死一生的她自己。
槿儿从那时知晓,将军家书里画的,将军送她的钗子上镶的,将军喜欢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木槿。木槿花和木兰花何其相似,但它们始终不可能融为一体。
伍
半年后,镇北骑兵凯旋回朝。
花木兰婉拒可汗所有封赏恩赐,并辞去镇北大将军之职只求解甲归田,回到家乡安度余生。
脱战时甲胄,着旧日裙裳,她来到昔日途径之路一座新坟前,折了一支坟丘旁的并蒂花,将花悄无声息地安放在坟碑之上。
秾丽著新雨,娇容娆欲滴。
昔时花前雪,今染故人衣。
这到底是什么花?
她凝视碑顶的并蒂花良久,再回眸,已是大彻大悟。
木槿也好木兰也罢,究竟孰是孰非又有什么意义?
她仿佛参透了世间的一切因果生灭,转身长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