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下到天明(叁)
第三章 雪原冰河
“安平!安平!安平!”,“平平!平平!平平!”声声的呼唤交叠着,安平又从河底缓缓地向上浮动,直至河面的冰封。他努力地睁开眼睛,却只裂开一条缝隙。滴垂在冰面上的,首先是发梢的水珠,那还未滴下的河水,浸在微卷的长发里,努力向下挣扎,连带着长发也在挣扎,仿佛要抚平那弯曲的波浪。接着滴下的是泪水,从一双妩媚的眼睛。隔着冰层,隔着眼眶里颤抖的水纹,那双眼睛有了神性!旁边有个模糊的男人,半蹲在冰面上俯视着,嘴皮开合着,直至安平再次沉睡,他依旧模糊。
安平又有意识时,已是高烧不断。耳边有两个声音在克制地争吵。
“我就不该带平平去!”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医生不还没下结论嘛!”男人的气声显得急切,他做好了反击审判的姿态。
女人的气息比男人更快一份,“是,他不是你儿子!”
“你还要我怎么做?我亏待过他吗?”男人指着病床上的安平,“吃的,穿的,哪样不是最好的?”男人把“哪样”二字压低了声调,又重重强调,仿佛他已做得够过火了。
“冰钓时你为什么要打他?你不打他他会跑吗?会掉进河里吗?”女人红了眼。
“你知道那根杆多贵吗?他就是故意的!”男人不再压低声音,拔高了调。
“他不是!”女人拔高了身姿,压下了音调,狠狠地瞪着男人。
“他就是在报复!他已经报复过很多次了,我叫他平平,他就冲我白眼,还说我不不配。他称呼我永远是‘喂’,一点教养都没有。他翻乱过我的衣服,涂过我的画,我的车,在我鞋里滴过胶水!”男人的手在空中乱舞着,他的声音冲破了禁制。
“你从来就没看起过我们”。女人切着牙齿,音调依旧很低。
男人一顿,不置可否地嘴角抽动了几下,坐下了。自那以后,男人没再来过。
安平失明了,连续的高烧让他说话也含糊了。
收音机里滋滋啦啦地播放着新闻:……曾经破旧的小渔村,几年内盖起了摩天大楼,再次印证了邓小平同志改革开放道路的正确性……。安平跟着里边的人,一字一句地学着:刺今破狗特咬鱼村……。“小渔村”女人——安平的妈妈,耐心地纠正着。“咬鱼村、好渔村、烤渔村……”安平费力地搅动着僵直的舌头,却依旧含含混混的。妈妈轻巧地踩着缝纫机,针头带着丝线上下翻飞,一排笔直而密实的针脚便被钉上了。那个男人走后,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也许是愧疚,也许是留恋,留下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妈妈和他的认识初,便注定了黯淡的结局。
那是一九八零年的秋后。爸爸妈妈在割完了最后一块谷子田后,便背着简易行囊,带着安平的哥哥安远坐火车南下奔营生了。爸爸是个坚毅沉稳的农民,只会卖把子力气,几年下来跟着包工头东奔西走,所得报酬还算丰厚。只是和妈妈便是聚少离多了。妈妈是个漂亮女人,漂亮女人开始总能得利,那轻飘飘飞过来的好处到最后往往是一阵狂风暴雨,而自己便成了灾难后的枯枝败叶。她没有费多大力气便进入了一家高档酒店当服务员。即便面试她的男经理因她蹩脚的普通话而发笑,却依旧给了她最殷勤的优待,亲自带她熟悉酒店的一切,让她在前台这种轻松的岗位工作——她甚至不用开口,这交给了她的搭档。原先在前台工作的姑娘气鼓鼓地离开了,被调去传菜敬酒了。
男人第一次和妈妈见面时,都给对方留下了印象。
“鹤字间怎么走?”男人的发音清晰,音色醇厚,带着一副无边眼镜。虽已是秋深,夏天的溽热却未消尽。他穿了全套的西装,纽扣合得一丝不苟,那副英伦绅士的模样就差礼帽和手杖了。妈妈看得发笑,却错把鹤字间听成了和字间。酒店的“天地人和,鹤鹿松柏”八间贵宾房,受乡音影响,她总是把“和”、“鹤”听混。如今搭档不在,她便犯下了这个错误。她慌乱地操着四不像的口音:“那边过去,左边的电梯,九层。出了电梯直走就是了。”直到妈妈把这些话又一字一句地重复一遍后,男人才勉强听懂。他对这漂亮女人有无限的耐心,倾听的同时总带着鼓励的微笑。其实心里又对她的可爱发笑。
男人再次折返时,搭档也回来了。一场误会化解了。男人被妈妈的容貌吸引,而妈妈则头一次见识了优秀出众的男人。她对繁华喧闹生活隐隐的憧憬和追求,第一次变得如此具象。
男人来酒店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都是鹤字间。俨然一副老客的模样。他总以各种理由驻足前台,最后都演变成对妈妈口音的矫正。男人成了妈妈的口语老师,最后又冲破了这条界限,有了一种隐秘的关系。
这种隐秘是安远眼中的。
每个周末,安远在房间里读他那些从地摊淘来的旧书时,总能听到楼下汽车的鸣叫,一声短,一声长。之后是隔壁房间化妆台物品的碰撞声,高跟鞋的“哒哒”声,以及金属门的一锤定音——“嘭!”。安远扒开窗户望下去,楼下靠墙的位置停着一辆银白色的波罗乃兹。妈妈会笑意盈盈地坐进车去。车内的情形被隔绝了,但十六岁的安远心中,已经有了一种不易察觉的悸动,进而有了一种隐隐的猜测。这猜测很快就被证实了。
安远提前到周五从学校回来了。在打开铁门时,他尽量小心地收拾起了所有的响动,因为楼下又一次地停起了那辆银白色的汽车。安远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这种颤抖很快扩散到了全身,他心中升起了一种道不明的激动,那副盖着黑布像深渊一样吸引着他的图画就要揭晓了。只是结果并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首先从掀起的黑布一角飘出来的,是女人的呻吟,男人的喘息。接着是满地的衣物,衣服的卷曲程度昭示着脱衣着的急迫。衣物洒落到了沙发的根底,最后,黑色的遮布彻底掀开,图画的真容毕露无遗。安远无暇去仔细观看,黑布已当头罩下,只余耳边嗡嗡着的惊慌失措。这种“嗡嗡”散去时,黑布也跟着飘走了,仿佛一切是做梦般。妈妈端坐在沙发上,没有说话,沉默得也像是一幅画。安远径直走回了房间。
在把安平从外婆家接出来的第二年,妈妈和爸爸坦白了。
离婚的消息如地震般震动着这个中年男人的所有信仰。是的,这个家,在他看来完整而又充满未来的家,支撑着他在钢筋垣壁间,酷暑烈日下毫不吝惜地挥洒了所有的血汗。如今,它要破碎了!在爸爸不断地哭求、质问、挽回中,妈妈坦白了她和那个男人的一切。所有的争吵都以一个脆亮的巴掌结束了,包括这个家的未来。
离婚的琐事在一家人的沉默中匆匆拉过。彼此的最后,只剩下了苍白。安平是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他在和哥哥、爸爸分别时,哭了一场。而安远则是最后一个,或许他将永远地沉默下去。
离婚后的妈妈——骆英,在消沉几日后,就显得肆无忌惮了。没有了婚姻的约束,似乎与儿子间的纽带也不那么牢固了。她将安平寄存在朋友家,便沉醉在了那个男人的怀抱。安平再一次见到骆英,已经是半年后了,那时他刚放寒假。骆英通身的珠光宝气与先前的艳丽大不相同,她兴奋地宣布了要带安平同那个男人去北方旅行的计划,并不是征得儿子的同意。
安平讨厌这个男人,十分地讨厌。尽管这个男人有着舒心的长相、舒心的着装、舒心的谈吐。但当他亲切地称呼:“平平”时,安平依旧觉得十分的恶心。这种恶心是他极尽的优雅里断然不可舍去的,否则他的优雅将无法成立。
“叫人呐!”骆英轻轻地拍拍安平的肩,笑容是对着男人的。“还小,有点怕生。以后让他多和小艾玩玩就好了”
男人听到小艾两字,弓着的腰绷住了。他知道骆英的意思,却没有搭话。
骆英得不到肯定答复,逼着前进一步试探:“我以前就想生个闺女,这下愿望实现了。”转头又对安平说到:“平平,你以后有姐姐了。”
安平附着戾气,是对男人的。“谁稀罕!”
飞驰的车厢里一片静寂。
“再说吧”男人有些尴尬。
“你答应我的了”哀怨的声音过后,又是静寂。
“好、好!”男人敷衍过后,就打开了音响,轻松的乐曲飘出了车窗,他需要这趟旅行欢快起来。这样的心思被安平的粗鲁对待一次次地打破,直至最后的关系破裂。
男人走了,妈妈回来了。
儿子的意外让这位母亲羞惭到了极点。以前抛弃的母亲的品质被她拾了回来。且以极大的母爱做得更好了。她在广州开了一家改衣店,等待着儿子做手术的机会。
多年以后安平总是固执地认为,他和妈妈的最后一面,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尽管哥哥告诉他,妈妈是死在深冬的江边的,那年的广州街道罕见地铺了一层薄薄的雪。但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午后……
缝纫机踏板的吱呀声和钉针密集的撞击声里混杂着滋滋的收音机的电流声。收音机里报道着一起事故:昨日上午九时许,深远建筑公司承包的华山栈道修建项目施工现场发生了一起重大的安全事故。由于安全绳的断裂,建筑工人安某坠崖身亡。具体原因警方正在调查中,请关注后续报道……。安平枕在妈妈旁边,感受着机器传来的振动,感受着妈妈的气息。日已西沉,斜斜的金灿阳光刺了进来,驱散了一切黑暗。阳光里走来一人,黝黑的皮肤泛着黄光,附着近乎透明的汗毛,连带着整个人也虚幻透明了。唯一清澈可见的是那双浓密睫毛下的眼眸——爸爸。妈妈轻轻地飘了起来,飘向了爸爸。他们变得那样年轻,是安平从未见过的模样;他们挥着手,牵着手和安平告了别。
同样是在一个午后,也许也有相同的阳光。一个斯文的年轻人走进了改衣店,安平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但他觉得这个男人眼里充满了哀伤。许是因为这哀伤,在男人来取衣物时,妈妈接受了他约会的请求。
男人是附近大学城的学生。学校很好,人也很好。他经常向家里介绍客人,大多都是学生。渐渐地,这间小小的改衣店在大学生间有了名气,生意红火。店铺从早到晚地传出缝纫机钉针的碰撞声,间或有男人的朗读声。安平并不讨厌这个讲话斯斯文文的男人,尽管他曾经很讨厌另外一个斯文的男人。男人给他读《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他很喜欢这本书,他学着海伦.凯乐感受着、聆听者。渐渐地,他觉得世间的一切十分的清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男人似乎扮演着女教师的角色,引导着安平感受光明。他也确实直接导致了安平重获光明,只不过这沾染了妈妈的血。
男人和妈妈的感情就像阳光下两块正在消融的冰,自身难保,也更无法挽救彼此。只不过一块依然倔强得有棱有角,一块已经化成冰球。男人就是那个冰球,北风一吹,就轱辘轱辘地乱跑,所幸靠在了妈妈这块冰上。
转眼已至深冬,男人和妈妈的感情似乎更加笃定。
一个冬天的深夜,风呼啸个不停。点点的雨雪乱洒在改衣店的铁皮门上,门外的树叶被吹得“唰唰”作响。“砰砰砰、砰砰砰”,急切地敲门声。
“谁啊!”妈妈起身弯腰贴近了铁皮门。
“我!快开门。”是男人的声音,显得那样急切。
门开了。男人站在门口不住地打摆子,不停地倒抽冷气,似乎是冻得生病了。
“你怎么了?”妈妈拉着男人要往屋里走,却被男人一把拖拽出门,被门槛绊了个踉跄。
“喂!你发什么疯啊?”男人的嘴脸都是苍白的,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索命无常。他不听妈妈的质问,只顾拉着她往前走。妈妈不知为何,就这样鬼使神差地被拉着走了。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叫越厉,把安平的呼唤声远远地淹没到了身后。
男人在江边停下了,轮船的探照灯一闪而过,照清了站在江边的的另一个男人的面庞——涂家豪!妈妈看到涂家豪的那一刻,明白了自己命运,也许更早之前,在一开始遇到男人时,就已经预感到了。涂家豪没说话,他握着刀只一刀就捅破了妈妈的喉咙,妈妈就这样无声地倒下了。喷涌的鲜血溅洒到了跪在地上的男人脸上、脖颈以及他那颤抖着要给自己注射吗啡的手指上。男人没有理会,任由雨水和着血水流淌着,此刻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他。
妈妈躺在地上,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男人。此刻雨停了,江流的尽头开始泛白,涂家豪早已没了踪迹。男人知道那眼神的含义,不是恨而是乞求。妈妈跟他说过: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其实也挺好的。至少平平可以早一天重获光明。望着这个女人,在许多个日夜给以他慰藉的女人,她就这样屈辱地死了,男人昏沉的脑袋这才如遭重木锤击,天崩地裂——是的他自己也就这样屈辱地死去了。天光大盛,两块互相依偎的冰就这样消融了。
男人进了监狱,妈妈的眼角膜被成功地移植给了安平。安平终于重新获得了光明,只是给他光明的妈妈永远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