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咄咄，且休休

侄女谈朋友，挑肥拣瘦，定不了弦，妻正告道:“你这条件，绝不能像我这样找个教师;选错了，就等于选择了平淡和贫穷。”这话经典实在，可是有我在场，听了心里不是滋味，现在竟然沦为反面教材!把我此前良好的自我感觉荡涤一空。平心而论，她没错，这的确是她的切身体验和总结，有我当了一辈子教书匠而无力治家为活注脚。一切语言是苍白的，她和闺蜜们的几个家庭的横向比对，赫然摆着，泾渭分明，譬如有的财大气粗，现款购置了几处房产，天马行空，哪怕你怎么限贷，无所局限。她定然是在几经阵痛后沉思省悟，才有此寒心透骨振聋发聩之言。

我羞愧至极，开始深度检省。我从职早，却齐家乏术，上愧于父母，不能让其安享晚年;中怍于妻子，不能给她安逸的生活;下欠于儿女，不能为其谋生创业搭桥铺路。何以如此？或从抚今追昔里找到答案。十多年前，我曾是踌躇满志风光无限。她所在的小单位，也只有她们五人，情同手足的五朵金花。当初，记得姐妹们比对老公，除个别待定外，我可谓“占尽风情向小园”，虽岗位殊异，但比工作性质、学历学力、职称荣誉、名气文才，我优势尽显，妻为此骄傲过，断不会像今天在人前为丈夫的职业而羞于启齿。我们在各自岗位上奋斗了十余年，现在各家的幸福度与贫富立见分晓。比幸福感，我最低;比富裕，我最穷。他们已上了发家致富的快车道，盆满钵满，家业雄厚，置有商业、服务、租赁、房产等多个产业，人在家中坐，钞票滚滚来。而我呢，用一大摞各类荣誉证书的虚荣，兑换出头昏眼花苍颜白发龙钟老态，肥了别人的田，荒了我的地，儿女在填报志愿时都誓言打死也不当教师，这是我个人和整个教育的失败的实证。我输在哪里?当年其他单位的伙计们在广纳信息，广结人缘，投资产业，风生水起。而我在哪里?我在固守三尺讲台，我头上戴着从作家那里挪借用过来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桂冠，殚精竭虑，呕心沥血，跋书山，涉学海，纵马驰骋在硝烟弥漫的文战场;在意于考勤的刷卡机，从无自由置办产业的念想，对海量信息，眼浮翳，耳塞豆，孤陋寡闻。你懂的，阳光下最光辉的事业，不能搞相关的第二产业，谁愿违规置办与职业相关的产业而背上黑锅接受去职除名的处罚呢?问题是时移事异，“固穷”非君子本性，与小康的“富起来”也格格不入，穷何以齐家?教师乃芸芸众生，怎可逃避一个谋职者养家糊口的责任?老之不奉幼之不养，情何以堪?为了减过免责，我等也想奔小康，可盲人无术，手捧法规，坐等春风暗度，企盼调资涨薪，殊知年年仰望，岁岁“空调”，不低于公务员早已成为旷古“空想”。倘若有幸一调，则物价应声而涨，市场放言：“连老师的工资涨了，我还不涨?”呜呼!原来教师又沉沦到臭老九的社会底层。另外，我输在行事过于执着，知过难改，自撞南墙而不知回头，咎由自取。

我的败北，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整个教育行业的败北，显然，教育与其他行业比，发展狭隘，空间逼仄，况且，在当下独生子女多，学生奉若至尊，备受袒护，至于生贵师卑。

夜阑人静，我怆然泪下，感觉我们是不是被社会抛弃而被人引入到一条前宽后窄前明后暗的死胡同?是不是中了引君入瓮的圈套?蓦地，头脑里晃动着那个被大兴文字狱的乾隆阉割得服服帖帖的御用文人纪晓岚的影子，想起庄子鄙夷不屑的供奉在宗庙之上那个空享尊贵的神龟?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暂且忍了管教学生与家长发生的不快，暂且忍了校外被人围攻报复的耻辱，但我仍然憧憬未来，看一下人家老杜“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便坦然了许多，欲笑还颦的隐忍也不失为一种人生风度。

时下，教师置于社会风口浪尖，对个别败类的贬斥与声讨日甚一日，活该!我口诛笔伐之余，心情繁复，这个例的累积可是师道伤败，师颜落地啊！我等羞耻难当，无地自容。但我明白，波澜壮阔的经济大潮和教育改革波涛的荡涤必将影响师资的稳定与质量，恢复高考后的那些年上岗的一些优秀教师正逐步退隐，创伤未及时疗救，整体素养未及时滋补，终致师风日下，鱼龙混杂，美丑齐飞，优劣共色。毁誉参半，这本是复杂多元的社会映射下的一个阶层的必然反应，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但细察，为何一有抹黑教师形象的个例，就风呼雨唤落地生根，如此接地气？显然，社会原本就存在轻视藐视鄙视仇视基因的土壤，现在大有向纵深发展之势。

被局外所冤，即便信口雌黄，或可原谅，因为隔行如隔山，何况消解误会，需要时间。疑惑的是，业内人士的误解错判，也言教育“上课不讲课后讲”“超前教，超前学”等乱象，真乃不可思议！岂不冤哉！我识见短浅，且以高中为例，略说大要。只要稍微了解学校和教师常规管理的人，谁不知道其何等虚诞可笑！且不言应对学校办学水平、德育教育、绿化、普法、文明城市等各种考查与评估；也不言教研组每周的例会例课、年级的周会、学校的月会、生活会、家长会以及各级别大大小小的报告会；也不言继教学习、师德与政治学习、校际交流、义务植树、学雷锋、祭英烈等大大小小的活动；也不言洞幽察微审时度势春风化雨地学生常规教育、与时俱进的课程教学，防控恶意报复和校园血案；也不言繁复的备辅改考析馈等环节的落实与检查。单是期考月考(毕业季还有周考)，就让你累得够呛，班级动态、教学反馈与预设安排、考绩排名、培优辅差绩效比对……图表并茂，一目了然。谁不想倾其所有，使尽高招绝招而高效达标？谁会私藏密诀？对学有余力而“吃不饱”和“消化不良”的学生，得备有预案，超前讲、深度讲、补充讲便随机而生。中小学教学大致如此，岂可胡诌?当满腔热血孜孜追求换来狗血与非议，热脸遭遇冷屁股，还需要分辩什么呢？沉默是金，时间是尺，妄言不攻自破。

外见枉，内见误，内外交困，已令人不堪负重，黯然神伤。现在我身体衰败，不堪摧折。我承认，我和我们这一代人，齐家乏术，无有建树，而且负罪累累，身心俱疲，于是萌动辛氏因恨归隐之念，“书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风流”，我且受用英雄的风流，期冀社会风正气清，心存体恤，合力疗治，回归尊师重教。内外绞杀只能是师道不存，积重难返。至此笔下流泻出这样四句话：

苦恨难消梦不成，夜深绮户踏歌声。

容颜欲老恩莫断，仰望银河北斗星。

注： 书咄咄，且休休：晋朝殷浩被罢官后，口里不言，日日在空中写“咄咄怪事”四字以宣泄。咄咄，指失意不满。唐朝司空图曾隐于中条山，作《休休亭记》以明志。休休，指辞官归隐之意。

              2018年4月中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