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家(三)
泽漆,我曾写下许多想对你说的话,从你出生时就开始写,或许某一天你能够理解。但是事情并没有我想象地那么顺利,我总是在虔诚地敲下它们后又推翻。大约是我身上始终存在一种隐痛的自私——我花了十八年的时间培养你的包容心和理解力,就是为了有一天你能心平气和地读完这些东西。你知道的,妈妈的读物向来只有时尚杂志和菜谱,所以就谈不上什么文学修养。我只是如实地写下我的经历,不奢望你从中获得任何经验或启示。你能了解这么多年替世界暂时保管你的人是什么样子,了解千分之一也足够了,唯此一点。
希望你永远健康快乐,这是我能把握的,恒久真实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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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卫安的一个小村庄里,在地图上根本寻不到得那么小。据说祖上是从山东逃荒来的,几生几死才扎下根。正因此,村民的性子多内敛,连走路都是闷着头,日子过得也不如周围的村子。所以当我听到有人在场院里搭戏台的时候,连娘刚缝好的花棉裤都来不及穿,慌张着要从里屋大炕上跳出门去。那年我十四岁,上头还有两个哥哥,都是比武的好手。等我们从人缝里挤到最前头,八仙椅都摆放妥当。几个伙计给围看的小孩发糖吃。我结结实实地从盘子里抓了一把,每张包糖的红纸上都用乌墨画了个“孔”,里头是散碎的花生糖。
“瞧这排场,该是哪片的土财主发了横财,趁着年节摆摆阔气。” 二哥急赤白脸地把糖往棉袄口袋里塞,非要塞得看不见自己脚尖才好。
“你小子肯定是躲在被窝里看小人书看傻了。”大哥拍了拍二哥的肩膀,“我这几日都去村西头做工,就是给请戏班子的孔老爷粉屋子。你是没见人家的房子,咱的主厅还比不上人家的下房。”
“这孔老爷家是做什么买卖的?”
“什么买卖不买卖,人家是大夫。”大哥的眼睛瞪得足有两个铜铃那么大,“听说去西洋留过学,治病是中药西药一块用,救了半辈子的命从来就没失过手。土财主?活神仙还差不多。”
“那咱妈的腿脚不利,可能看看?”
“你小子又浑说。就算人家愿意给你瞧病,你可给得起人家钱?”大哥突然咳嗽两声,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不过孔老爷家里藏着两位千金,你若是有本事去给人家当姑爷……”
“老大,我看是你自己想了吧。”二哥蔫坏地笑出了声,被大哥一下放倒在地。
我忙着嚼嘴里的糖,没尝出别的味,只觉得甜。
除夕的猪头刚用柏油拔过毛,已有人敲锣打鼓,挨家挨户地敲门。但凡出门的人都是一身新衣,从头红到尾。我也铰了两根新的红毛线从耳洞里穿过去,把晌午才编好的辫子重新编了一遍。
好瞧的热闹便是人人有地方坐。我去得还早,和两个哥哥坐在第二排,面前摆着花生瓜子,各式糕点,甚至还有挂着水珠的大红苹果。我们不好意思地看看四周,咽下口水。
突然身后传来欢呼和口哨,我抬头一看,一位穿着竹青色长衫的老人向大家摆摆手,缓步挪到主座上。他的头发并不似胡子那样全白,走路也十分稳健。我说他老,是因为搀扶他的女子实在太过年轻艳丽,不过比我大个四五岁的样子——丹紫的袄缝着毛边,杏黄的褶裙几乎撒在地上,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发髻上插着两支镶宝簪子,丝毫不显累赘。可我并不是很喜欢她,因为穿这么好看的衣裳还不笑出蜜的人实在是可恶。
“丽书啊,丽珍怎么还没来呢?”孔老爷戴上金丝眼镜,有些紧张地看着周围。
“哦,我去请她,她说要去祭拜我姨娘,让咱们自己乐。”叫“丽书”的女子说起话来温柔极了,非要每个腔调都抹匀称了才出口,只特地把“请”字咬得很重。
“你是她姐姐,长姐如母。”孔老爷敲了敲手杖,表示他非常不满,“我立个规矩,从今天起,你在丽珍面前,说一不二。”
“我呸!”一身孝服的女子疾步赶来,还未站稳就朝丽书面前啐了口唾沫。这就是孔丽珍了。
“你个小兔崽子,看我今天不打死你。”孔老爷子显然是气急了,站起身就要挥动手杖,丽书赶忙扶住了他。丽珍哪是会挨打的主,早往后撤了两步。
“你打死我事小,不过多背一条人命债。可你的匾砸了,不就是往你脖颈子上又添一铲子黄土?”丽珍斜眼瞪着他们二人,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我以为这戏定要改成丽珍被痛揍的闹剧了,谁知孔老爷出乎意料地安静下来,默默地坐下,一言不发。丽书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恨恨地瞧着丽珍。丽珍故意不看她,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活脱是只小狐狸。鞭炮响了,台上各样家伙什也热闹起来,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丽珍把绑在额上的白布条撸下来甩在地上,脱了孝衣,里面是和我一样的红衣黑裤。她扫了眼丽华身边的空座位,往装戏服的大箱子上一坐,跟着鼓点如痴如醉地唱了一会。几出戏过后觉得无趣,又解开辫绳,任长发铺在背上,反反复复地梳理。
戏唱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已望了她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