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中之光

小时候印象深刻的一件事，在我的记忆中留存了许多年。

大约在六十年前，我刚记事不久。街头上常常有一位瞎眼的中年妇女，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经常与一位同样衣衫破旧、长相苍老的老者在街角卖唱。

老者坐着拉二胡，女人站着打竹板唱歌，唱的多是一些歌颂社会主义的客家山歌，面前放着一个大海碗，偶尔有人扔下一枚硬币，瞎子虽然看不见，听到硬币落入碗中的叮当声时，就向前连连作揖道谢。

有一天，看到许多人围着这两个卖唱的，我也挤进人群的前面看热闹。一曲终了，这时有一个人突然问那位女子：“什么事情能让你得到快乐？”一刹那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女人身上。

停了片刻，这个女人抬起头来回答：“如果我能…捡到五角钱就好了……”众人一阵哄笑。我突然发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那浑浊干涸的眸子里，发射出一股灿烂的光芒。

这个光芒仿佛像一缕阳光从一片乌云钻出，迅速钻进另一片乌云时那一刹那间的闪光，让这个长相丑陋的女人一瞬间变得美丽，令童年的我印象深刻。

许多年之后回顾这件事，那时刚从三年困难时期走出来不久，五角钱能买到五碗一角钱的炒米粉，如果再有两斤半的粮票，还能买到25个包子，可以饱餐几顿，对于这位羸弱枯瘦的妇女，吃饱饭也许是她最大的快乐吧？

十几年前因事到维也纳。一天在霍夫堡皇宫游览，英雄广场前游人如织，在一排高大挺拔的橡树下排了一排桌子，铺着洁白桌布的桌子上摆着一些小读本。有几个男女青年在向游人赠送。我接过一本翻了一下，虽然不懂外文，从插图可以看出是基督教会的宣传品，引起了我的关注，当时对宗教文化有些兴趣。

我走到桌子前看了一下，有各种文字的，包括韩文、日文，但没见到中文的，我就问一位华人长相的青年：“有没有中文的？”那人面露尴尬，讲了一串我听不懂的话，我耸耸肩，他回头喊了一声，不远处一位金发碧眼，身材苗条的美女跑到我的面前。

她居然用比较纯正的汉语问我：“我有什么能帮助您的？”我问她：“我想读读这些小册子，有中文的吗？”

她嫣然一笑，有如地中海海水般湛蓝清澈的眸子中，突然闪过一缕灿烂的光芒，笑着对我说：“有的有的，你等一下。”她转身向不远处另一排桌子跑去，很快地抱着一叠小读本过来了，有简体中文，也是繁体中文的。

我拿过一本简体中文的翻了一下，边翻边跟她聊了几句，原来她曾经在北京留学过，刚才那位亚裔男子是她的先生，韩国人。聊了几句后要走，问她能不能带几本走，她很高兴地送了我几本。

后来我在墨西哥，在新加坡，在台北，在天津，都碰过一些非常热心的基督教或佛教的教友，他们赠送宣传品或者介绍他们的教义的时候，眼睛中都可以看到这种光芒。

某一天读到圣经，有这么一个故事：“一个人有100只羊，其中一只不幸迷路丢失了。于是牧羊人把其余的99只丢在旷野里，千辛万苦地到处寻找那只丢失的羊。当羊最后找到时，他的喜悦比拥有那99只还要大。”

我碰到的这些人，阅读他们的宣传品，或者能听他们的讲解，他们的喜悦也许与圣经里的牧羊人一样，觉得他们帮助了迷途的羔羊？有人愿意读他们的东西，应该是他们很快乐的事情吧？

后来，在与人交流时我很注意观察人的眼神。当你与一个人在交流，捕捉他的目光，有些人也许会撒谎，但除非他惯于欺骗，他的眼神很难掩饰住他内心的想法。

常言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的快乐、忧伤，往往可以透过这扇窗户流露出来，也能感染到旁人。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坚硬的内心一点一点地软化，已经看不得人的悲伤和困苦，当别人潸然泪下时，自己的眼睛也会湿润。

最近一个比较热门的话题是，到底是老人变坏了，还是坏人变老了？我自己也是老人了，回顾大半个人生，我们毁过庙宇，批斗过人，严格的审视自己，也不能算好人。但是，我们可能改变不了什么，改变一下自己行不行呢？为社会留下一点好印象吧，为了孩子。

每个人都快快乐乐地多好？常常会这样想。一个社会，假如没有伤害，没有剥夺，没有贫困该多好呀？

医院门口不要有付不起医药费的病人亲属，学校门口不要有吃不起午餐的孩子，楼房是用来住，而不是用来炒的，街头巷尾能有开心快乐的摊贩。

让每个孩子不要有恐惧，不要有担忧，学校里不要有欺凌，教育局不要压下不堪重负的课业负担。

看看我们的孩子，她的眸子多么清澈明亮呀？我们应该做一些事，让她们清澈的眸子永远清澈明亮，闪烁着快乐的光芒。

我们也许做不了什么，但是，能不能化作一束光，一束微小如萤的光，在孩子的眸子中种下一点星火。无论长夜如何漫长，只要孩子的眸子中有光，阳光明媚的日子就不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