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边儿
在旧时乡村每家都有一个宽约一米、长约三米左右的火边,砖石结构,依屋内的山墙而垒,它一边连着土炕一边连着上楼的楼梯(楼梯下面多为煤圪坨),中间是供做饭取暖的真正的火;挨土炕那边铺着垫子,专供人躺坐,靠梯子这边整齐地放着锅碗瓢盆等用具,火边上的每一个地方都被母亲擦得黑亮光洁。
火边在记忆中就是温暖的代名词。寒冬时节,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上火边,烤烤手、烤烤脚,再吃上一碗小米饭(早饭)或面条(中饭),不用几分钟就周身暖和,浑身通泰。如果是晚上,一家人吃完饭就坐在火边围炉夜话。有时火上驾着粉架,散发着淡淡的酸味,而我们就着这酸味在火上燎吃粉条;有时火上坐着把铁茶壶,任由那水开着,噗噗噗把盖子顶得一掀一掀,壶嘴还直冒白气。一向严肃的父亲在此时便显得和蔼可亲,他讲笑话、破谜语(让我们猜谜语),我们认真听着,母亲常常是边做针线活边听。母亲是外乡人,父亲的笑话大多是揶揄外乡人的没见识,比如火车爬着走都那么快,站起来走还不知有多快……我们哄堂大笑,母亲有时笑骂几句,大多时候跟着我们一起笑;父亲的谜语总也离不开河南,句式就是河南什么什么,就如童话故事的开头写着“从前”一样,如河南上来一只鳖,按在板上哇哇切,没有骨头没有血……在如豆油灯下在温暖的火焰旁想着谜底想着遥远神秘的河南。任屋外北风呼啸,火边却是温暖开心。说够了,困了,我们就暖暖和和地钻入被窝。
火边是一个温暖所在还在于与食物密切相关。吃饭时第一碗饭肯定是先盛给父亲的,如果父亲正忙,母亲就先给父亲盛出一大碗饭扣在火后,待父亲回来吃时还热着。有时母亲也把剩下的饭扣在火后,谁饿了谁就吃,因此不论什么时候回家都习惯看看火后有没有扣的东西。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里,母亲精打细算地安排着一家人的生活,在吃饱的基础上尽可能丰富些再丰富些。夏天,母亲把吃不完的嫩豆角焯过水后在火边上焙干,等到冬天没菜吃时就再它泡湿做炉面吃,依然有豆角的清香,再加上父亲手擀的面,别有一番美味。秋天,黄梨摘了,母亲把一部分掉落受伤的生梨切成片片,叫梨片。晴天时晒在半坡的大石头上,如遇阴雨天就围火焙着,干了之后储存起来,可干吃可泡水喝,很下火呢。母亲还把另一部分掉落受伤的梨煮熟了,切成块块,干在火边,因块大肉厚叫梨干,通常是干吃。最好吃的时候是水份将干未干之时,有韧性有嚼头还甜,因而进来出去都要顺带着吃,常常是一大锅梨,最后只剩一大把梨干了。
如法炮制的还有红薯干。把红薯刨回来后,母亲把红薯分门别类拣出来,把好红薯贮存起来一部分让明春育苗一部分让冬天煮吃(在炕头梁上吊着扇门,上面放的两个篓子里就是红薯),而把小的被锄铲破的红薯捡出来用锅煮了,小的原样、大的切成小条,在火边慢慢焙干,就成了红薯干。这可是记忆中的绝佳磨牙棒,红薯干硬,用牙是咬不断的,只能慢慢泡磨,也许一小块要吃一上午,这小小红薯干温暖了我多少时光啊!母亲做红薯干做了好多好多年,上大学时我还当本地特产带了许多,周六没事舍友们就一人一块边看书边泡磨着吃,至今她们的回忆里有一部分就是那甘甜的红薯味道。
其实在火边上还有一个既能阻挡灰尘又能烤食物的封闭空间,土话叫圪垛,它在火边外侧正前方,离炉膛最近,是一个长方体的深洞洞,大约有一胳膊深。圪垛里的温度高,如果把湿馍馍放到里面,一两天就干透了。把煮熟的红薯凉干水放到圪垛里,只需半个上午或半个下午就能烤圪韧,外皮紧皱有韧性里面温软甜香,这是吃的最佳状态。现在的烤箱烤锅根本就不会有圪垛里的那种外韧内软的绵香口感。
后来家境好点了,母亲偶尔也给我们烤个鸡蛋吃。只需把生鸡蛋放进圪垛个把小时就熟了,用凉水一冲剥开烤黄的鸡蛋壳,晶亮透白的鸡蛋就在手中,闻闻醇香无比,相较其他吃食这个更稀缺,因而只是用手掰着一小块一小块地吃,努力延长这美味的享受时间。有时鸡蛋放到圪垛里就耍忘了,只到母亲喊鸡蛋炸了,才急急去拿。果然炸了,鸡蛋四分五裂,而且那蛋清紧紧粘在蛋皮上,又黄又干,一块一块把他们摸出来吹吹上面的馍馍渣子,再一点一点扣吃掉,吃完用黑黑的手抹一下嘴,咂巴几下嘴,才意犹未尽地玩去了。
圪垛里的温度有多高,对数字不敏感的我实在估不出,倒是发生过一件惊心事,也许从中可以想见。姐姐出嫁前一天晚上,母亲说火鞭有点潮,放到圪垛里去去湿气吧。之后忙得就忘了这事,零晨时分,噼噼啪啪声音在耳边响起,吓得父母冷汗披被地惊叫着,屋子里浓烟滚滚……幸好鞭炮不长,幸好那砖盖盖得紧,不然……母亲事后讲时还后怕。
说起火边还有一处不得不提,那就是温缸,这是一只既能当凳子坐又能储水的半大缸,因靠近火缸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是温热的,供我们洗锅洗脸洗衣服用;秋天也能暖柿子,把青色的柿子放在温缸里三四天就能去除涩味,而且表皮变黄,吃起来爽脆甘甜。温缸高出火边一尺多高,坐在上面的人叉开双腿夹着小半个火,温暖几乎覆盖全身,冬天在不烤粉的情况下大家都抢着坐温缸,一坐大半天,扯着闲话……母亲看此情景就叨叨开了:一天到晚只知道圪夹火,我看你们长大了就喝西北风吧!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也不能看着我们白白浪费时间。我们姊妹兄弟都听话,母亲一说也就跳下火边各干其事了。也许就是在母亲的督促下,我们才没有贪图暂时的安逸而勤奋读书,所以才有了今日的生活。
火边在夏秋冬三季都较为繁忙,而在青黄不接的春天里相对显得冷清些,只有我家那只大黑猫不分季节不分晨昏地卧在火边,肚子起起伏伏地呼呼大睡。
注:火边,高平北赵庄一带把灶台称作火边,读时应该儿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