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白的一封信
亲爱的白:
你好!
我是英。当这份信落在你的床头的时候,也许天还没来得及放亮,窗外稀疏树杈的斑驳还留在墙上不肯离开。你总是起得很早,可这次我一定要比你还早,赶在你推开窗户之前,赶在你准备打开灯,手触摸到冰凉的开关之前。我曾想过在你尝试把我放在窗户前的那个椅子上时,固执地不肯上去,在你假装生气准备呵斥我时,从胸口拿出这封信塞到你手里,然后闪到一旁,看你诧异地接过这份信,慢慢展开。我想那时会有阳光不偏不倚地在你脸上出现,我会像门口坐着的那个小女孩上课被老师点到一样,局促不安地在角落里站着。可是我害怕,害怕当我鼓起勇气想要给你信的时候,会有小狗碰翻花盆,会有乌云不合时宜地挡住太阳。我总觉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可一想到要亲手递给你这份信,傻傻看你一字一句地读完,心中的那份期待竟捱不过那份不安。坐在笼子里,我想了很久,我决定把这份信偷偷塞给你,在你还未被那恼人的闹钟惊起之时,在你安静地像不愿被王子吻的公主之时。我会悄悄打开笼子,不发出一点声音来。蹑手蹑脚把信放在你的枕头边,我就要回去了,一切就等天亮了。可是,我觉得我不会立马回去。我害怕你翻身把信压到,最后弄得皱巴巴的;害怕你拉被子却不小心把信拖到地上,天亮后粗心的你把它当垃圾扫到一旁。这个计划的每一步我都有很多担心,可看着你,一切担心好像都变得有些多余,我会在你床边看你很久吧。等偷偷爬进来的微光把我影子拉得越来越长,等我越来越按捺不住想要用须挠你的额头,我就该回去了吧。
亲爱的白,我们认识应该有很多年了吧,就是很多很多年。我尝试过你教我的方法去算到底有多少年,可每次数完脚趾时我都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做。其实数不出来也不打紧,反正我知道很早很早以前你小小怀抱里的味道是甜的。有多甜呢?也许和坐在门口的小姑娘最喜欢含着的那根棒棒糖差不多一样吧。那天你拿着那张很多年前的合影来问我还记得是什么时候拍的吗?我当时在啃竹子,略略扫了一眼便不再理你。你一把夺过我的竹子,一本正经地说那时候的我十分可爱,圆滚滚的,十分听话,一点也不像现在。我信了你的前半句,也有点小吃醋,想要一巴掌把照片拍下来,又怕误伤到你,只好继续听你数落。你说你怀念以前一起练杂技的日子,我一点也不怀念,因为那时候好累,爸爸也好凶。听你说得那么入神,我突然也发现那段日子里竟然有那么多值得怀念的东西:骑着大杠自行车的男人、驼在大人肩上吃着棉花糖流着两行清鼻涕的小孩、灰蓝色布里亮眼的花裙子,这些许久没有出现过的东西都在你的喋喋不休里如涮上了一层淡牛奶浮现在眼前。说着说着你拿着我的竹子站到了窗前,看着窗外一言不发。我想你也许是被忽然传来的狗吠声惊到,想要一探究竟,就像你刚才说的,“每次半夜被狗叫声吵醒,我都会先看看你还在不在”。可是刚才并没有狗叫,窗户外面也没有我啊。也许我该习惯的。
亲爱的白,你下次看电视的时候把电视往我这边转一点好吗,每次都要歪着头看,如果正好赶上你打扫屋子,我就要看一边电视,一边找你,好累的。晚上你看电视喜欢关着灯,屏幕的光偷偷把你的影子拉到我身边,你就这样坐着我旁边,一起看那两个人正襟危坐地播报着比墙上的挂钟要快地多得时间,整个屋子都会屏住呼吸,就好像他们一说完假期就要来了一样。有时候,你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我只好悄悄打开笼子,在换广告时把电视关掉,再把快掉到地上的被角掖到床单下面。有时候,我比你要睡得早,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在起身上厕所时停在我的笼子外面看着我发呆,如果有的话那我下次就把背对着你,因为我觉得睡着的自己一点也不可爱。亲爱的白,你能告诉我你最喜欢反复看的那个节目叫什么吗?为什么他们说的话和我平时听到的一点都不一样?为什么他们唱歌的方式这么奇怪?为什么每次你看这个节目的时候,光亮拉过来的影子总是那么瘦弱?为什么我会忍不住想要去抱住你,可一抬头就看见你在对我笑。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的,我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
亲爱的白,我知道你喜欢站在窗户前。所以我也喜欢坐着那个一点也不舒服的椅子上,喝着牛奶,往窗户外面望去,去找是什么好东西让你不陪我玩。每次每次,我都找了好久。直到灰蒙蒙的天空被泼上蓝色的染料,黑色的电线杆上黑色的电线多出几个小黑点叽叽喳喳,影影驳驳的枝叶慢慢变得羸弱,我还是没有找到那个让你不理我的东西,是我太笨了吗?你们有个叫王小波的人说,傍晚时分,你坐在屋檐下,看着天慢慢黑下去,心里寂寞而凄凉,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剥夺了。他说他害怕这样。你呢,你也这样害怕过吗?我从这扇窗户里向外望去,假装看到了你看到过的一切,也感受着时间拼命的佯装流逝。在某个下午,你把我像把花插在花盆里一样带到窗户旁边的椅子上,给了我一杯牛奶。你说,英英,你在这好好呆着,我出去下。我捧着牛奶,看着你带上门,踏着步子缓缓下了楼。院子里,你摸了摸那个一直坐着的小女孩的脸,和一位大叔笑着说了些什么,弯腰扶直了一个乱放自己枝条的花朵。你抬头看了我三次,对我笑了两次,扮了一次鬼脸,你总是这么长不大。然后,我捧着那杯牛奶,看着你出了门。那天从窗户外面吹来的风很大,牛奶才把须粘到脸上就被吹干了。我想你就快回来了吧,门口已经过了20辆自行车、20辆摩托车、20个人,我已经要数不下去了。可是直到杯子凉得我不想再去舔,直到小女孩也收起板凳回了自己的屋,我还是没有在自行车轮胎碰到台阶发出声音后看到你对我笑,是天太黑了吧。我该把牛奶浇在头上的,我该开花的。
亲爱的白,当你看到这里的时候,我想我已经成功做到了。此刻的我肯定在笼子里假装沉沉地睡着,也许还会装模作样地发出重重的呼吸声,可如果你现在来请那位医生来测量我的心跳,他一定会告诉你今天这个仪器坏掉了,因为测出来的结果超出了他那本书里面提到的所有数值。请不要揭穿我,也不要故意跑到我身边轻声读出来,就安静地侧身坐在床上看好吗?然后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起身去洗漱,去做饭,去打扫房间。我会在锅碗瓢勺的碰撞声中沉沉地睡去,你今天不要喊我这么早,好吗?
你的英
背景:白(白玉陵),一个有着意大利血统、年届不惑的女人,在业已过往的14年时间里,她将人生中最美的时光献给了另一个生命。那是一只名叫英的雄性大熊猫,作为“世界上唯一一只可被驯化的大熊猫”,它和驯兽员白在武汉杂技团寂静的大院里长相死守。言语在方寸空间里永远失去效力,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可将彼此的心意传达。她熟悉它的生活规律,它似乎明白她的心意。她们甘于这份寂寞,在繁华闹市乱中固守着这块被人遗忘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