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左眼镜片上的窟窿
我埋头写着高数作业。一百五十厘米长度的圆珠笔直戳着保护我六百五十度近视单眼皮眼睛的左眼镜片。三厘米厚度的玻璃被砸出一个零点二五立方厘米的袖珍小坑。我试着换掉这支长得过分讨厌的圆珠笔,从仅剩下为蚂蚁专门留下长跑通道的七十五立方分米滚轴抽屉里挖出一支最平易近人的黑色水性笔。我写下“x=3”,才意识到那支长得过分讨厌的圆珠笔原来很受我的喜爱。从一而终。老人家的家训如雷贯耳。我立马丢掉右手中滚烫的黑笔,往裤子上蹭蹭,擦掉手心的油腻和污秽。左手中直逼我左眼的圆珠笔,被我紧紧握住。
于是,我试着从脑袋下手,调整眼镜与笔之间微妙的距离。我把头冲下低,原本奴相的姿态更显媚骨,背紧绷地弓着,脖颈弯得卑微。高数课本老爷似的两手张开,等待着一场高强度泰式spa。我的眼睛此时离大爷二十五厘米远,挥动圆珠笔的时候不再戳着镜片,但是笔尖会摇摆在眼镜腿周围打一回激烈的架子鼓。曲调不算坏,尚不构成扰民,大概吧。如果坐在我后边的同学不一边发出“啧啧”这种扰民的语气词,一边拿丑陋的黑笔猛戳我的脊梁骨的话。我心生怒气,蛮横地把头往右一歪,“啧啧”声顿时停止,“不错”,我满意地点点头,“这样架子鼓也退场了呀。”想到自己此刻歪着精致的小脑袋认真写作业的样子,肯定非常可爱吧,肯定非常萌态吧。“嘻嘻”,人家实在忍不住自己萝莉的笑声啦。如果不是被班长点名打断,我还能笑得更开心些。
“喂,沈大树,自习课你一个人在傻笑些什么?呃...你脖子咋啦,跟个奇行种似的,很恐怖唉。”
“没,没啥。”
你懂什么叫做美吗?美学两个字你怕是都没见过吧。我把头摆正,目光锁定班长白皙水嫩的后颈,我腹诽,我目露凶光,“说我是奇行种!呵,笑话!”
近的不行,就来远的。我抬起埋在书堆里的头,直挺脊背,下巴向上翘起,眼球“咕噜噜”转向下,在一片全新的清新空气里对高数课本颐指气使。哼哈哈,大爷轮流做,今天到我家。据我观察,大爷的精髓在于不屑的眼神,随便的动作。所以我不屑地看着题(因为看不清题目),随意地答着题(因为看不清答题区域在哪)。在位尊权高的朦胧和后背隐隐的酸疼中,我意识到,做大爷,真是不容易。我沉痛地收紧高扬的下巴,温顺地重新低下头颅,在“A、x=2”和“B、x=3”之间,我选择重新审一遍题。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圆珠笔要这样每日每日地跟我的左眼镜片胡搅蛮缠,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宁波的天气有一副女人般阴晴不定的脾气。我摘下眼镜,右手揉着发酸的眼睛,丢掉笔吗?不对啊,丢不掉的不是吗?丢掉的是那支拙劣的黑笔啊。那要丢掉眼镜吗?么,我这双不入流的高度近视丑眼,还会有被别的日新月异的新型眼镜所接纳吗?从一而终啊…眼角越揉越酸,像一颗柠檬挤爆了眼球,榨出酸汁来,从眼角开始沿着脸庞漫延,流过鼻尖、人中、黑痣、嘴唇,滴落到“x”的中心,然后洇开至整个“x=3”。我的右脸颊上留着一条发酸的痕迹,有着清香的柠檬味儿,有着硫酸的灼痛感。
晚上八点,晚自习结束,我踏进夜色,月光惨白。
晚上十点半,图书馆闭馆,我踏进月色,夜光惨白。
左眼镜片上的窟窿里灌进清凉的黑风,果然“B”是正确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