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7.6-终曲》
终曲
宋笙满肚晦气,沿着小径大步下山。他离开瑞涯时肝火遮眼,忘了拿“打狗棒”。现在赤手空拳,心里很不踏实。
“假如今天命送狗口,要她终身抱憾!” 想到瑞涯终身抱憾的凄惨模样,他稍为消气。
他不由自主地重温刚才的吵架片段,开始感觉后悔,后悔刚才不忍口,少说两句。为什么对自己最心爱的人,反而一句不让呢?换了其他人说几句难听的话,他可以大方算数。唯独是与瑞涯斗嘴,他半句不饶。这是什么心态呢?
就算她糊涂,错得很离谱,将更年期当怀孕,也没有必要发这么大脾气呀!再者,当年他们刚相好的时候,假如瑞涯闹同样的笑话,他只会觉得滑稽,可能笑足一天,不会一肚子无名火。难道这就是爱情成熟的样子吗?
瑞涯纵使荒谬,但她面对自己高龄怀孕的幻觉,不但没有惊惶,反而十分镇静,保持逻辑,也算值得佩服。他为何不假意高兴,暂时应酬,待她发觉是一场乌龙后,互相抱头大笑了之呢?为何他刚才好像失了控,一定要当场证明她错呢?难道他潜意识里其实害怕瑞涯真的有孕呢?
到了罗便臣道,他不左转回家,继续下山,走向中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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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今早他和瑞涯吃过早餐,正在闲扯。他看见尊信给她造的日历,顺口问她为何突然想要一分。“什么日子不都是一样吗?” 除了尊信和爸爸宋焕,其他人对“日子”这回事早已失去兴趣。
“因为我有了。” 她望着他说,笑容灿烂。
“有了。。。?”
“有了 BB 呀!” 那笑容还在,可收可放的样子,好像在等待他的反应才决定动向。“大概三个月了。”
宋笙觉得瑞涯不似在开玩笑,于是坐直身子,问个清楚:“有没有去药房找个验孕包测过?”
瑞涯语气很不耐烦,充满讽刺:“当然有啦老公。可惜这些验孕包老早没有市场了。最新鲜的也已经作废多年啦。”她顿了一顿,深深吸了口大气。“哎,我是女人,还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怀孕?难道没有化学鉴证,生仔不算数?”
宋笙还在消化这突然的消息,于是继续问道:“会不会是更年期呢?”
“你说什么?!” 瑞涯似乎对宋笙的合理推测很反感。
“我的意思是有些更年期的症状跟怀孕很相似,譬如经期。。。” 宋笙急忙解释。
谁料瑞涯的反应越来越离谱:“宋笙!我简直不相信我自己的耳朵!”
反正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大家越说越离题。对宋笙来说,这个消息不只突然,简直荒谬。瑞涯已经四十八岁了。就算在以往人口过剩的世界,女人也极少在年近半百的高龄首次怀孕。再者,就算瑞涯真的有了,他们也得考虑应否把一个新生命带来这个鬼域世界,孤零零地自言自语过一生。
宋笙越努力解说,瑞涯的脸色越转红变紫,但始终保持镇定,不断尝试从另类角度解释:“你是否猜测太多呢?老马不是叫我们做文明过后原始人吗?他说得对呀!我们现在是原始人了;原始人一切依赖本能,不啰唆,不会什么事都假设一番,分析不停哦!假如我们的人猿老祖宗当初分析形势,结论是我们跑不够马鹿羚羊快,牙齿不够虎豹豺狼尖,生孩子出来是把他送死,于是决定做个负责的大马骝,实行避孕,今天会有我们吗?会吗?!”
见宋笙不答,瑞涯便继续说下去:“幸好我们的祖宗是真男人真女人。他们想干便干,能生便生,越多越好,生了才算。天生天养的事情,轮不到我们多事。”
瑞涯越说越紧张,站起身来,一副律师结案陈词的姿态:“很简单,假如你生在一千年前,而你预知到一千年后人类会绝种,那么你是否会自愿不育呢?”
宋笙说他如果真的能够预见未来世界的情况,大概也不会有胃口生儿育女。
瑞涯呼了一大口无奈之气,才再继续下去:“笙 —— ” 她很少这样称呼他的;气氛开始有点不寻常。“—— 科学一早已经告诉了我们,人类有一天会跟着地球被太阳烧掉。老马也说这是佛教的什么宇宙火劫。怎么也好,大家都知道早晚会集体灭亡,为什么仍然努力活下去呢?因为活下去是我们的本能!因为传宗接代是我们的本能呀!
“我也明白,有一段时期我们确实繁殖太多,但现在不同以往,我们是全人类剩下仅有的星火了,责任重大呀!没有时间再胡思乱想了,放心让本能带路吧!
“试想盘古初开第一个男人,编号001,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老,会死。他完全没有这个知识和概念,只知道人要活下去:活一天算一天,活一秒算一秒。一有机会便生孩子。这才像个人嘛!”
宋笙这一刻真的有点儿糊涂了,难道她真的有了?否则怎会突然间口若沿河,鬼上身似的滔滔不绝?她体内一定有某种结构奇特,作用高深的激素在搞鬼。
“梦想!” 瑞涯坚决地说,有几分大声疾呼的味道。
“呃?” 宋笙仍然在考虑激素的问题。
“我说梦想呀!人类与其它动物不同,因为我们有梦想。梦想把我们突出,梦想把我们提升超过所谓 ‘合理’ 与 ‘不合理’ 的理论范围。梦想令我们冲破机会率的限制,创造奇迹。梦想给我们力量改变天数,挑战命运!”
“哇!” 宋笙尽量不表露心里的惊讶和佩服,只顽皮的加了句:“噩梦算不算梦想?”
瑞涯不作声,把头转过去对着远方深呼吸。
宋笙对着她的背面说:“瑞涯 —— ” 他也开始叫她的全名,看来事态有进一步恶化的迹象 “—— 除了梦想,我们还有判断力,对不对?好啦,就当你真的是有了孕,我们很快便要为人父母了。做父母的都想自己的孩子快乐幸福。但根据我们的判断,他的未来会寂寞得令人发疯,生不如死。你做妈妈的忍心吗?”
瑞涯更不耐烦了。“我刚才说了一大堆,你究竟听进了没有?在文明过后的洪荒,生命不再围绕着什么家庭幸福,事业满足,婚姻愉快和退休金丰厚的问题上兜圈啦。生命就是活着,自己活着,带动人类整体活着,再没有其它啦!
“你前几天才承认你不知道 ‘快乐’ 是什么一回事。你今天又突然对孩子未来的 ‘快乐’ 关心起来。你不觉得矛盾吗?你还是想得太多了。现在是行动的时候,不是空想的时候。不要再天马行空了。你能不能看在我们分上,忘记过去,忘记未来,停止分析?不要再把自己困在一大堆自制死结之间作抉择了。求求你,跟我一起面对目前吧。”
瑞涯把口气调教了一下,温柔地说:“宝贝,相信我吧。我真的没有疯。我十分清楚我们面对的情况。不要再怀疑我了。我们要同心合力做好准备,等小孩子出生。要做的事情很多哦。”
宋笙默默地思量瑞涯的话,突然考虑到一个技术上的问题:“好,我不怀疑你,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如何分娩?”
“如何分娩?我之前几十几百万年来的女人怎样分娩,我便 ‘照版煮碗’,你看如何?”
宋笙觉得瑞涯的答案很不合理,但又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合理,于是把担心的问题再说白一点:“堵住了,生不出怎么办?”
“如有必要,把我剖腹也要把孩子拿出来。”
“活生生的把你剖开?”
“别无选择的时候,也没有法子。”
宋笙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瑞涯镇定平淡的几句,对他来说是晴天霹雳,整个人好像触了电。他感觉胸口一阵剧痛,好像活生生被人用手把心脏捏停。他感到极度悲伤,而悲伤迅即化为愤怒,一种他从未试过的愤怒,令他很想狂吼。他满脸通红,语气冰冷地对瑞涯说:“你不单只有病,还变态。”
瑞涯的眼泪,像决堤一样流出来。但她的声音比宋笙的更冷,更镇定:“你滚蛋吧。”
他一句不回,转身便滚了蛋。连心爱的打狗棒也忘记了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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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笙坐在皇后码头尊信专用的系缆柱上,不断地重复反思,脑袋完全不受控制。他情绪慢慢稳定下来,不再愤怒,却越来越惆怅。不论瑞涯是有孕还是收经,她今天说的一番话,针针到肉地指出了很多他从来不去面对的问题。正如她所说,自己想多,说多,行动不多。
当然不多啦!行动来干嘛?他一生人根本没有遇见过什么非干不可的事情。
他自小便受父亲教导训练,准备面对洪荒,做个坚强的生存者。他可以一天跑两趟马拉松,绝对是个长跑健将,完全不需要交通工具,连单车也可有可无,够“坚强”吧?其实文明过后的洪荒世界,比宋爸爸预计的舒服得多。文明时代留下了大量剩余物资,给了宋笙这批 “原始人” 极大的日常方便。大自然的狂风暴雨对他们影响不大。飞禽走兽对人类仍然顾忌,暂时还是怕人多过吃人。连文明时期最恐怖最难防范的东西 —— 坏蛋恶棍 —— 也销声匿迹。什么东西大家都可以随便拿去,坏蛋哪来生存空间?
宋笙的生活其实比文明时代的人轻松得多。物资过剩的昨天照顾了他今天的需要。绝了后的明天,又免了他操心计划将来。跟前人相比,他是实实在在的自由无忧。瑞涯刚才叫他活在当天。其实他自幼便活在当天,不需要静坐冥想寻求开脱,是个十足十的幸运儿。
小时候,大人都称赞他是个了不起的Z壹族,宋笙真乖!现在四十二岁了,他仍然是个大乖乖,没有怎么成熟过。也难怪:他根本从未有过机会长大,也没有需要成熟。试想,宋笙成熟了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中产专业人士?好爸爸好老公?胸口有毛的原始人?他从来没有必要面对任何责任,又何来责任感可言呢?他不用供楼交租,更不用为事业奋斗。他没有组织家庭的压力,也没有生儿育女供书教学的烦恼。直到今天,他人生唯一的 “责任” 是好好地活下去。睡好了吃。吃饱了吹牛跑步。有女人的时候搂着睡觉。直到今早为止,生命对宋笙的要求不过如是。他人生最大的挑战是将来老了可能要独自等死。哎呀,怪可怜的!可怜归可怜,总算不上什么高难度动作吧!
从来就没有人试过对 “BB笙” 有任何期望或要求。
该死的瑞涯是唯一的例外!
她第一次令宋笙感到“压力”,是当她决定从石澳搬出来的时候。她顺理成章地以为会般到宋笙那里,与他双宿双栖。但宋笙从未想过同居。他认为大家有自己的 “私巢”,保持空间,更有利感情发展。反正有的是地方,又何苦挤逼呢?瑞涯很惊讶,也很失望,但没有吭声。“好主意!” 她说:“那么我搬到山顶去吧。” 她自此只字不再提同居的事。
今早她又出手了!这次更加离谱,竟然期望宋笙升格做爸爸!
宋笙突然明白到,原来没有过去和未来,是最彻底的解脱。过去了的事情,阴魂不散只会造成悔咎或芥蒂。而 “未来”,往往逼使人们放弃今天的自在逍遥,去为了一个变幻无常,无法捉摸的憧憬来忧心和囤积。怪不得哪么多精神病和宗教狂,一天到晚祈求世界末日了。
宋笙自出娘胎便没有这个包袱,但由于一直身在福中,自然感觉不到福气。瑞涯怀孕的消息,不论真假,对宋笙来说何止突然,简直是毕生最大的挑战;他一向不以为意的洒脱人生,无端受到强烈冲击,令他猝然醒觉!
那么瑞涯又如何呢?宋笙想:她年纪虽然比自己大,但也是Z壹族的世代呀?还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呢!为什么她可以一下子变得如此强悍呢?
因为她是女人!
对!女人面对这洪荒局面,比男人的适应能力高,可以更快找回长期被文明压抑了的本能。最受娇宠的女人,也要每个月应付经期和一大堆激素的烦扰,她們沒有條件完全脫離本能。现在瑞涯以为自己有孕,所有原始能量顿时涌现,把文明往迹洗擦一空,让她在极短的时间内“进化”成十足十的蛮荒英雌。所以她可以什么也不想,凭一股蛮劲勇往直前。为了将来,为了后代,她不顾一切。生仔不出便生㓥,没有什么大不了。
后代?想到后代,宋笙又浑沌了。究竟还有没有下一代呢?难道瑞涯真的有了BB?有可能吗?
什么叫做没可能呢?他自己的出生,不也是 “没可能” 吗?不也发生了吗?他活了下来,当时很多人也认为不可能,不也发生了吗?他和瑞涯相遇,从机会率来看也差不多不可能,也发生了呀!老马常说人类的出现本身便是个天大奇迹,也发生了呀!
人不自作聪明,胡乱预测的话,一切可以发生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机会率的根本意义不大。也许他跟瑞涯命中注定要重新繁殖人类呢?瑞涯只不过四十八。尊信不是说过圣经里有很多比她老几十岁的老太婆生仔吗?还生一大堆呢!
不过。。。这一切都是胡思乱想吧!事实上瑞涯已经年纪不轻。在没有医疗设施的情况下,一个四十八岁的第一胎高龄产妇,有机会顺产吗?
假如。。。
宋笙低头看到码头下的鱼群,围绕着沈船熙来攘往,忙得要死。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吃,为了生育,为了延续?它们那么拼命都是为了子孙,心里面什么打算和顾虑也没有,一切凭本能办事。
对。还假什么如呢?想那么多干嘛!
他突然听见海上传来几声婴儿啼声,就像他妈妈死后,他偶然仍会听到她叫喊自己 “洗手吃饭咯!” 的声音一样虚幻,实在,不可能。刚才那哭声也是幻觉吗?他留心再听,却只有海浪冲击码头的声音。可能是海鸥吧。假如。。。
不!不再假如!
“瑞涯说得对。我连当原始人也不配。在这洪荒世界,我连条鱼也比不上!” 宋笙自言自语地自我批判了一下。
他突然想到瑞涯的乳房,最近真的好像丰满不少。难道她真的有了?或许是人发胖了?更年期?
又来胡思乱想了!时间自然会揭晓,无需多想!还有,要彻底戒掉 “更年期” 这三个字!
所谓 “下一代” 的问题,今早才首次在宋笙的视野出现。想不到在短短的几小时内,已经急剧发展成人生焦点。本来安稳自在的生活,一下子被倒转过来。
“厉害。果然厉害!” 他吸了一口大气,好像测试自己应付这厉害考验的决心。这口大气很关键,是个里程碑。从这口气开始,他要重新做人。他已经阴差阳错地踩进了人生的成熟阶段,说不定还有更重大的责任埋伏在前。他要做个坚强勇敢的原始人。说不定几千年后,另一个人口过剩的世界里蠕动着的都是他和瑞涯的子孙呢!他突然觉得自己任重道远,有种伟大感觉。
他转身走向山顶小径,脚步急促。
一连串的问题在心里翻腾。瑞涯是否应该搬到罗便臣道跟他同居呢?其实一早便应该如此啦!好,只要瑞涯原谅今早的事情,他便第一时间正式向她求婚!
不过 “宋BB二世”,会一个人孤苦伶仃地长大。。。
不会的!忘记了当年瑞涯在石澳说的话吗?一定还有其他的人的。也一定会有因缘巧合安排相遇,就像他和瑞涯的邂逅一样。但是。。。经过了千山万水和种种巧合,终于碰面了,发觉原来是同性的,那又怎办?
又来假如了!
假如是同性的,便交个朋友,一起再找对象交配!原始人就是那一套,没什大不了。
可能他们一家人应该搬过九龙。与大陆免了一水之隔,将来碰到其他人的机会会较大。对,这想法合理。
起个什么名字好呢?宋星?男女均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要不要来个芬兰名纪念一下祖母?Jari?Satu?现在动脑筋想名字可真够傻瓜了!宋笙傻呼呼地笑了出来。
假如这一切原来真的是一场误会,所有的激动和希望不过笑话一场。。。虽然会很好笑,但宋笙竟然不禁有些失望。
不会吧,她是女人,难道连自己是怀孕或收经也分别不出?还有,假如。。。又来 “假如” 啦!
宋笙抛下了最后一个“假如”,脚下加快,大步跑往山顶小径,边跑边高声唱着他的心爱名曲:
Che bella cosa e' na jurnata 'e sole,
n'aria serena doppo na tempesta!
Pe' ll'aria fresca pare già na festa
Che bella cosa e' na jurnata 'e sole! . . .
如此晴朗的一天,实在太美丽了
风雨过后,空气又回复祥和 。 。 。
—— 故事完 ——
就这样,每天一节,不经不觉已到终曲。明天我会上载一篇有关“笙歌”创作时的少许写作体验,与简书友分享交流,希望抛砖引玉。
过去个多星期,我在山上庙宇瑜伽打坐看书写作。这里的WiFi 步伐颇有禅风,从容自在,偶尔还会入定,但最终也让我顺利完成了“笙歌”的修订和简书连载。每次完成一个故事,都有种既满足又唏嘘的怪感觉。这次连载,更令我少许依依,怀念个多月来每天与你们经”笙歌“沟通,就故事的内容发挥,东拉西扯。
自古以来,不论中外,写作都不是成名就利的途径。在今天奄奄一息的 “文坛” 里,一个作者的动力更加依赖兴趣,但没有真知音的精神支持,兴趣很容易泄气。
几位新旧朋友,为我的简书连载经验增添不少动力和趣味,让“笙歌”轻松愉快地唱出终曲。特别是老朋友谢静和新认识的简书友“忆安姑娘”老师的鼓励和支持,我在此只能衷心说声:谢谢!
“如此晴朗的一天,实在太美丽了” 点击一下,听听戴玉强高歌一曲“我的太阳” O Sole Mio 吧:https://m.bilibili.com/video/av1550307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