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我这趟回来,是要把老房子的租赁手续办一办。这房子三层楼,带一个院子,临着一条小溪。我小时候最喜欢在那条小溪里捉鱼捉虾了。要租房的人是从村委里得到我父亲的信息,又辗转联系到我。方德刚,就是我父亲,他年轻时的照片还在我们村委的村史墙上挂着,据说我们家是80年代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也是第一家盖洋房的,当时捐了最多的钱,造了村委的办公室。
我是在村委办公室里见到赵黑的。赵黑比我长几岁,小时候是村里出了名的混混,现在当了村主任,不过他见了我,一点架子也没有,一条胳膊就搭上来了,从兜里掏出一包中华烟,问我抽不抽。
我摆摆手。
他说,老爷子怎么样了?
我说,还那样,在养老院住着呢,不认得人。
他叹口气,说你爸那么能干的一人,可惜啊。
我说,年纪也大了,过了年七十六了。
他点点头,嘟囔道:老啦,都老啦。
他是显而易见地老了。头顶已经秃了,用了很多的发胶的把一边的头发梳到中央去,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秃,穿着黑色大衣,但里面的衬衫包不住他外凸的肚皮。我不知道他眼里的我是不是也是这副模样,他的“都老啦”是不是也带上了我。这样想着,我不自觉地往肚子里吸了口气。
我这趟没有开车回来。我父亲好在现在已经糊涂了,不然他看到我把他的厂弄倒闭了,车也卖了,婚也离了,不知道要怎么发作。我去养老院看他,他目光呆滞地坐在轮椅上,望着窗外,跟他说话也没有反应。等我站起来要走,去推他的轮椅时,看到他嘴巴半张着,口水沾湿了衣领。
老了,的确是老了。
要租房子的人打电话过来,说路上耽搁了,要晚一点到。那就直接在房子那里见吧,我说。
要不是赵黑联系到我,我都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个房子了。“反正要不要租随你,新的土地证你总要来办一下的。”我想想也是,我不能把我父亲创下的最后一点家产也弄没了。
我们一齐从村委办公室走出去,下午的阳光挺好,稻子已经收割了,到处光秃秃的,一些田地变成了工地,空气中尘土飞扬。以前这一带全是泥路,现在都是水泥路,以前的平房也都拆得差不多了,现在新建的全是两层的楼房,而且格式还一模一样的,倒显得我们家那栋远离主干道的房子,有了些许怀旧的味道。
赵黑边走边说,村里人越来越少啦,借着新农村建设这股风,倒有一些外面的人来租房子,主要是做民宿。也有人回来自己做民宿的呢,阿黄,你记得吧,以前他爸在村口开小店的,天天拖着鼻涕穿着开裆裤跑来跑去的那个小鬼,喏,他跟他媳妇在这儿开了民宿。生意嘛,反正又没什么成本,赚多赚少总是赚的。
我留心看阿黄家的房子,沿着马路,挂着一个招牌叫“阿黄住宿餐饮”,楼底下门洞大开,里面摆着一张大圆桌,后头有个摆着烟酒的收银台,没看见人。
“阿黄!阿黄!”赵黑吼了两声。“搓麻将去了大概。”他说。
我无意让赵黑一路陪着我,这么多年没见也生疏了。“你忙去吧。”我说。
“我跟你顺路。”赵黑说,“你不知道吧?山坞里的郑辉死了。你们是同学吧?前天在家门口给车撞死了。”
我没什么印象。仔细想想,好像也有一点印象。我问:家门口怎么会撞死的?
“见鬼了呀!家门口怎么撞死的?说是他那辆三轮车停在路边,他自己从田里上来,开车的人不知道怎么没看见他从三轮车后面走出来,那一下子工夫,就撞飞了。看到的人马上打120,哪里还来得及,脖子都摔断了。啧啧啧。”赵黑说得起了劲,“不过他也是命不好,他老婆生不出来,离婚离婚说了很多年,也没离,这下好了,绝种了。哦,他老婆你认识的,以前住在你家隔壁的,宋小萍。”
我心里一惊。宋小萍。
“哦,到了。我就不送你过去了。我去他们那边看看,帮帮忙。”
赵黑走了。我才似乎隐约地从空气中辨出细微的哀乐声。
我站在路口,从这条路岔开了道,我能远远地看见我们家的老房子,房子顶上有个尖尖角,那是藏东西的小阁楼,每次从这个路口,第一眼便能望见它。
宋小萍。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过去多少年了,快三十年了?
宋小萍蹲在溪边洗衣服。我悄悄地走过去,把捉到的一只蟋蟀放到她的帽兜里。她猛地转身,没发现异样,又继续搓衣服。我从地上捡了颗石头丢到水里,水花溅到了她身上,她站起来,愠怒道:你干什么啊!
我说,你没觉得身上痒吗?然后止不住大笑起来。宋小萍涨红了脸,慌乱地抖动自己的衣领,嘴里嚷嚷:什么东西!
我说,一只死老鼠而已,掉你衣服里面了。
她脸上现出嫌恶的表情,跳着脚打转,激动地快哭了。她越激动,我越觉得好笑。可是她怎么也找不到我说的那只死老鼠,她把衣服翻来翻去,上上下下地抖动,还是不放心,最后她出乎我意料地——把外面这件红色的套衫脱了下来——她里面穿着一件贴身的薄衫,一截雪白的肚皮被撩了开又迅速被垂下的衣服盖上了,我看到她胸罩的形状隐隐约约地映出来,我的眼睛像被钉住了,忘记了笑,心里有点惊呆。
她找到了那只蟋蟀,捉起来丢到我身上,咒骂了一声,端起洗衣的盆转身就走。
我捡起来那只蟋蟀,看到它身上好像有一层金色的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从那时起,宋小萍在我心里不再是个小丫头片子了。她身上也有一层金色的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不捉弄她了。
我觉得我身体里的某一部分长大了。宋小萍是另一个世界,我发现那个世界是如此神秘,如此陌生,又是如此地引人遐思。
过了几日,她来我家借酱油。
我喊住她。我说,宋小萍,你会不会吹口琴?她说我不会,看都没看我一眼。可她刚刚还阿姨阿姨地对着我妈喊得亲热。
我说,宋小萍,我可以教你吹。
其实我也不会。我从里间听到她的声音,随手就拿了柜子上我爸的口琴跑出来。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径自往前走。
我把口琴塞到嘴边,一哩哇啦吹了起来。我才知道口琴不能乱吹的,口琴乱吹比鸭子叫还难听。
我窘迫地把口琴放下,全是唾沫,呸。
可就在这时,她转过了身,她说:好啊。
她比我小一岁。我们虽然在一间学校里,但我们上学的时候从不说话,也不一起回家。
我妈有时煮了吃食,包了粽子,会喊我拿一点到隔壁去。这事儿我原来不爱干,我妈一喊我,我撒腿就跑,跑到小溪下面蹲着,假装没听到。但现在,我看到她端着盆往隔壁走,立马上前说,我来。我妈说,唉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走到宋小萍家门前,堂屋里面没人,又走到旁边搭出来的灶间,恭恭敬敬地问阿姨好,眼睛往四处觑。宋小萍从灶台后面烧柴口那里探出半个脑袋,我说,阿姨,我家新买了游戏机,小萍可以来玩。小萍妈说,谢谢你啊,小萍下午还有事情要做。在小萍妈去橱柜上取碗来装时,我向宋小萍看了一眼,宋小萍朝我吐了一下舌头。我接过小萍妈给我装的一盆腌菜,折返时没看路,差点被门槛绊了。外面的阳光亮得刺眼,我仿佛听到宋小萍在后面笑,我开心地在心里唱起了歌,也不顾腌菜汤汁洒出来落到鞋子上。
宋小萍割猪草回来,要经过我家,我站在窗户里面对她招手,她瞧见了,走过来。
我说,我爸妈不在家,来玩游戏嘛?
她摇摇头。
我说,我口琴还没教你吹哩。
她笑。她说,你又不会吹。
我急得分辩,我说我会吹,你又不听。你现在进来,我吹给你听。
她犹豫着。
我说,我知道你妈不在家,我看到她往山上去了(其实我什么也没看到)。你不进来,回头让人看到你站在别人家窗户底下,才鬼鬼祟祟哩。
她说,谁鬼鬼祟祟了,你才鬼鬼祟祟呢。
但她还是进来了。她身上背着一个有她半人高的竹篓子,满满地装了一篮的猪草。我说,你妈是不是天天叫你干活。
她说,不是我妈叫我干的。
我说,呸,我才不信嘞。我就没见你弟弟干活。
她笑,她说,我也没见你干活。
我们就这样面对着面站着说话,她身上背着猪草篓子,两只手放在竹篓子的背带上,我空着手,不知道手该放哪里,踟蹰了半天,手自己有了动作,伸到她头发上拿掉了一根夹在里面的杂草。
她小声说,你不是要教我吹口琴吗?
她把猪草篓子放下,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我去里间拿来了口琴——我为了要吹给她听,这两三个月里每天都在自学口琴,终于坑坑巴巴学会了几句Beyond的《海阔天空》——拉了一条饭桌下的条凳,搁在她旁边坐下。
第一个音就错了。
她正盯着我呢,镇定镇定,我吸了口气。
第二个音又错了。
她咯咯笑了起来。
我感到后背一阵发热又一阵发凉,比期末考试还紧张。
第三次,终于,找到音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吹了些啥,但我看到她的身体随着我的琴声轻轻地晃动,她专心地盯着地面,地面上有一束阳光延伸到她脚边,她把脚往前伸了一点点,碰到那束光的边缘,那束光倏忽间不见了,过了片刻,又出现了,这一回盖到了她的脚背上。
我把口琴递给她,我说,我教你找do,re,mi——等一下,我找块布擦一下。
她说,没事。接过去在自己的衣袖上擦了两下,放到了嘴边。
她原来会吹口琴!那娴熟又从容的样子,我都看懵了,觉得又神奇又窘迫,回想自己几个月来傻子样的举动,我心里泄了气。
“你……”
她把口琴塞到我手里,站起身,把竹篓背到肩上,扬头笑:“我可以教你。”
我循着水泥路往里走,路两旁的田地还在,小溪几近干涸,像一条乱石沟,有一只塑料袋被轧在石头底下,乍看去像一条翻白肚的死鱼。
过了桥,斜坡上面就是我家了。宋小萍的家也还在,她家是个平房,木头门由一把大锁锁着,房顶已经坍塌了一半。
其实我们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二十多年没人住了,连钥匙也找不到了。铁门锈迹斑斑,墙上长了青苔,院子里杂草丛生,里面有一只颜色褪尽的灯笼,几截炮仗的外衣,几个塑料瓶子,不知道是人还是动物的风干的粪便,还有些没人要的破家具堆在角落里。
就和记忆一样。时间久了,记忆荒芜了,没什么留下的,乱石堆、杂草、废弃物、飞扬的尘土、隐约的哀乐,像一个隐喻。
但宋小萍不是。她始终是我脑海里的一束光,也是我荒芜的人生里的一束光。
她去割猪草的时候,我在老远的地方等她,老远,远到没有人能够看到我们。我们坐在小山坳上吹口琴,她给我念诗,那本诗集是她外公去世时她从箱子里偷出来的(要不然就要给烧掉了)。她说吹口琴是外公教她的,就像曾经教她母亲一样。可是她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她说这些故事的时候,我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像小溪里的石头一样凉。
第二年春天的某一天,赵黑来我家找我。他时常跟人打架,脸上常有伤痕,不过那段时间,他刚从外面打工回来,阔气了,身后跟了几个同村的小鬼,有了气派之后,架也不用自己打了。
他跟别人神气,但对我一直很客气。他那天神秘兮兮地问我,能不能借我家的碟片机用用。我说不行,要用在我家用。他说那也行,得趁你爸妈不在的时候用。
我之后才明白为什么必须趁我爸妈不在的时候用。来的人除了赵黑,还有三四个他的小兄弟。他们叫我不要看,我说那怎么行,我家的碟片机,我为啥不能看。
那一年我十三岁。
我必须承认,我在看碟片的时候想到宋小萍了。我满脑子都是她,全是她,整个电视机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全部都是她。
我不想看了。我觉得我亵渎了她。可是当时那个情况,谁要是从电视机面前退缩了,谁就是孬种,会在别人嘴里留下永远的把柄。
之后的暑假,我花了许多时间辅导她不擅长的数学。那一天,她照例地拿着数学作业来我家。
我教完她最后一道数学题,告诉她,过几天我们家要搬去省城了。
我觉得我大概是从这时候开始恨我爸的。他说我们要搬家,我们便搬家了;他说我要转学,我便转学了;他说媳妇该娶梁叔的女儿,我便娶了;他说厂子要我来接管,我便接管了。我的人生全给他安排掉了。
可是有时候,我也可怜我爸,他打好的满副算盘,都一样一样地在我手上失掉了。我面对他,又像是一个胜利者。
宋小萍听完我的话,说,那我以后不能找你补习了。
我说,你可以给我打电话,我把电话写给你。
她苦笑了一下,我们家没有电话。
“那我们可以写信。我给你写信。”
“写信问你数学题怎么做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书桌上的闹钟滴答、滴答、滴答地响,每一个滴答,都代表我们之间的时间少掉了一拍,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在排山倒海的滴答里,满脑子地搜罗我该说的话。也许是因为情急之中的没话找话,也许是为了抚平心里的愧疚,我忽然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小萍,我有个错误要承认。”
我跟她说了那天看碟片的事,也羞愧而忐忑地向她承认我当时想到了她。我觉得我要对她全然地诚实,尤其是在我们即将分别的时候,这将表明她在我内心的分量;但这诚实会换来什么,我当时还不知道,也不敢想。
宋小萍平静地听我说完。我盯着作业本,我想她会不会马上站起来把作业本收走,或者像电视里那样,站起来扇我一个巴掌。但是我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等到心跳都要停了,忽然感觉到右边脸颊上落下了一个悄无声息的吻。
这之后发生的事完全超乎了我们两个的想象,那样地使人激动到战栗。我们望着彼此裸露的身体,望着从中升华起的某种爱情的雏形,像望着一颗在叶尖上摇摇欲坠的晨露,唯有望着,将对方望进自己的身体里。
那是宋小萍最后一次来我家。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搬家的那天,我去她家找她。
割猪草去了。小萍的继母说。
我飞一般地跑,跑了很久很久,很远很远,所有我曾跟她一起割过猪草的地方,我全跑遍了,却丝毫不见她的影子。
等我回到家,车已经要开了,大家都在找我。
一直等车都开远了,我伸长脖子往后车窗望,还是没有看到她。
我给她写过信。
第一封信里,我问她:“我放在我家窗台上的口琴,你看到了吗?那是给你的。”
第二封信里,我问她:“上一封信你收到了吗?”
第三封信里,我问她:“我之前给你寄过两封信,你是不是没收到呢?”
再之后,我们便没有联系了。
我走到窗户旁,那时的窗户感觉好高,好像窗台在我的胸口那么高,然而我现在站在那里,却是俯视的角度。窗台上落了厚厚的灰尘,除了灰尘什么也没有。
电话响起来,还是要租房的人,他们在高速上堵了,跟我不停地道歉。我说没事,我正好看看老乡呢,快到的时候给我电话。
我又听见空气中隐约的哀乐声了。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郑辉家,也是宋小萍现在的家门口。
这是一幢两层楼的房子,如果在平日里路过,不会觉得它和其他的房子有什么不一样,和其他的农村的人家有什么不一样。
然而我站在门口,看到蓝色的塑料棚子里摆满了桌椅,好多人在临时搭出来的灶台上忙忙碌碌,有一支哀乐队在吹奏,手臂上戴着黑纱的人进进出出。
我悄声地走进堂屋的里间。这里便是了。一个黑色的遗像挂在墙上的正中,下面壁柜上摆着香炉,来的客点上三炷香,拜三下,插进香炉里。那黑白的相片里,是一个精神的小伙,也许是他刚和宋小萍结婚的年纪,是他得意的相片之一。
坐在右侧一把椅子上,垂着眼睛,被其他女人围着的戴孝的女人,我不敢断定,是不是就是宋小萍。
她头发乱糟糟的,随便地扎在后面,半个身子前倾,一只手撑着头,看起来很疲惫,穿着黑裤子的两条腿很是臃肿,把椅子的形状都淹没了。
哀乐的队伍里有人负责哭唱的,这时候大声嚎哭起来,哭腔里念念有词,可能哭天抢地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吧,我想。
可是坐在椅子里的女人,依然是木然的,不为所动的,仿佛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塑。
我想我还是走吧。
我拔脚要走,却有一条胳膊搭了上来。“方向明!你来啦!”嘿嘿几声笑,是赵黑。
在我的名字被喊出来的那一刻,我看到她的头抬了起来,目光与我相碰了。
这是怎样一个庸常的中年妇女,和我印象中的宋小萍完全是两个人。可是眉宇间又分明是她,是一个老了的她,一个晦暗的她。
有人腾出一条她旁边的凳子给我。我过去坐了。
我说,我刚好回来。
她说,嗯。
我们久久、久久地坐着,不知坐了多久。外面的哀乐响了停,停了又响了,不知过了多少轮。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她:“我那时给你的信,你是不是都没收到?”
她抬起眼睛看我。在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我仿佛看到了那束光,那束三十年前在小溪边我曾看到的明媚的光——我等待着她的回答,就像爬过一个漫长而晦暗的隧道,迷了太长的路,摔了太多的跤,等待一个被堵住太久的出口。
她嚅嗫了许久,终于说了一句话:“我打掉过一个孩子,你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