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太平广记选》之李逢吉
李丞相逢吉,性彊愎而沉猜多忌,好危人,略无怍色。既为居守,刘禹锡有妓甚丽,为众所知。李恃风望,恣行威福。分务朝官,取容不暇。一旦,阴以计夺之。约曰:“某日皇城中堂前致宴,应朝贤宠嬖,并请早赴境会。”稍可观瞩者,如期云集。敕阍吏,先放刘家妓从门入,倾都惊异,无敢言者。刘计无所出,怕惑吞声。
又翌日,与相善数人谒之。但相见如常,从容久之,并不言境会之所以然者。坐中默然,相目而已。既罢,一揖而退。刘叹咤而归,无可奈何,遂愤懑而作四章,以拟四愁云尔。
玉钗重合两无缘,鱼在深潭鹤在天。得意紫鸾休舞镜,能言青鸟罢衔笺。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抛不续弦。若向蘼芜山下过,遥将红泪洒穷泉。
鸾飞远树栖何处?凤得新巢已去心。红璧尚留香漠漠,碧云初断信沉沉。情知点污投泥玉,犹自经营买笑金。从此山头似人石,丈夫形状泪痕深。
人曾行处徧寻看,虽是生离死一般。买笑树边花已老,画眉窗下月犹残。云藏巫峡音容断,路隔星桥过往难。莫怪诗成无泪滴,尽倾东海也须干!
三山不见海沉沉,岂有仙踪更可寻!青鸟去时云路断,姮娥归处月宫深。纱窗遥想春相忆,书幌谁怜夜独吟?料得夜来天上镜,只因偏照两人心。
丞相李逢吉,性子刚愎自用,猜疑多忌,喜欢害人,而且毫无愧色。在任东都留守时(大和五年,李逢吉任东都留守,刘禹锡任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正归李管辖),刘禹锡有个侍妾十分漂亮,众所周知。李逢吉仗权弄势,作威作福。分司东都的各部官员,但求能保住官位,其他都顾不上了。
有一天,李逢吉阴谋夺取刘禹锡的侍妾,跟众人约定说:“某天在皇城中堂(东都留守办公厅)前面设宴,所有朝内官员的宠妾,都要参会。”凡略有姿色的人,都按时集齐了。李逢吉命令看门的官吏,将刘禹锡的侍妾带进了中堂,全城的人都十分吃惊(指李公然夺人姬妾之事),没一人敢说话。刘禹锡张惶无计,惶惑不解,却只能忍气吞声。
第二天,刘禹锡和几个要好的人一起去拜谒李逢吉。众人相见时,李逢吉却象没事人一般,接待周旋了很久,也没说宴会中的事到底怎么样了。满坐客人都默然无语,互相眼神示意而已。会见结束,李逢吉对众人拱拱手就走了。刘禹锡惊诧叹息着回去了,无可奈何,在满腔愤懑中模拟“四愁诗”,也写了四首诗抒发郁郁之情。(《文选》收录东汉张衡“四愁诗”,前有序云:“张衡久处机密,……时天下渐弊,郁郁不得志为四愁诗。”)
其一:玉钗重合两无缘,鱼在深潭鹤在天。得意紫鸾休舞镜,能言青鸟罢衔笺。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抛不续弦。若向蘼芜山下过,遥将红泪洒穷泉。
玉钗能重合,夫妻已无缘,恰似鱼在深潭,鹤在高天。紫鸾得意,切不可对镜起舞,青鸟能言,也不再传递书信。纵有金盆,难收覆水,玉琴蒙尘,因弦断难续。以后就算偶然相见,也只能遥遥相对,将悲痛的眼泪洒在地上。
紫鸾,传说中鸾鸟单独不舞,但对着镜子时,会将影子当成另一只鸾鸟而起舞。这句诗意思是,镜中的只是影子(暗指李逢吉并非侍妾之夫)。
青鸟,传说中西王母处的神鸟,能为人传递书信。
蘼芜山,汉乐府《上山采蘼芜》,写一个弃妇在蘼芜山下偶遇前夫。
红泪,指哭出血来。穷泉,指地下。
其二:鸾飞远树栖何处?凤得新巢已去心。红璧尚留香漠漠,碧云初断信沉沉。情知点污投泥玉,犹自经营买笑金。从此山头似人石,丈夫形状泪痕深。
你像鸾鸟飞上高枝,现在何处?又像凤鸟得到新居,已有去心。你留下的红玉还有着淡淡的余香,可是碧云天外却传不来你的消息。虽知你已如美玉陷入泥淖,我却还准备着供你花销的钱。此后山头上如有人形的石头,那就是我所化,只是比起望夫石来,我的悲伤之情更甚。
武昌新县北面山上有石似人伫立远望,名叫望夫石。作者意思是自己也要化为石人,但心情比那化为望夫石的女子更悲伤。
其三:人曾行处徧寻看,虽是生离死一般。买笑树边花已老,画眉窗下月犹残。云藏巫峡音容断,路隔星桥过往难。莫怪诗成无泪滴,尽倾东海也须干!
你曾走过的地方,我都寻视了一遍,虽然我们是生离,却与死别何异?昔日与你一起赏玩过的树上,那花已经开败,给你画眉的窗下,月儿又将西沉。你就像藏在巫峡中的云,我看不见你的容貌,得不到你的音信,我和你之间,隔着星河的鹊桥,难以来往。不要怪我写完诗后却无泪滴下,我的眼泪就算多如东海的水,也有流干的一天。
云藏巫峡,用了宋玉《高唐赋》中巫山神女与楚襄王的典故,此处以神女喻侍妾,只能梦中相会。
画眉,用了张敞为妻画眉的典故,喻夫妻恩爱。
其四:三山不见海沉沉,岂有仙踪更可寻!青鸟去时云路断,姮娥归处月宫深。纱窗遥想春相忆,书幌谁怜夜独吟?料得夜来天上镜,只因偏照两人心。
大海茫茫,不见三仙山的影子,又哪里去寻仙人的踪迹?派青鸟去传信吧,云路已被遮断,嫦娥也只能独自回到幽深的月宫。遥想你在春天的纱窗下思念着我,又有谁来可怜正在书屋中思念着你而独自苦吟的我呢?想来夜晚天上的月亮,只是照着我们两人的心吧?
三山,指海中三仙山。仙山难寻,喻被夺走的侍妾无处可寻。
只因,疑当作“只应”。只照我们两人,意即两人互相思念对方。
《李逢吉》出自《本事诗》,载于《太平广记》卷二百七十三,“妇人”类。李逢吉仗势欺人,公然夺人姬妾,却是唐代高官常为之事,更恶的甚至还有杀夫夺妻,如《太平广记》中还记有武延嗣杀乔知,夺乔知之妾的事,所以唐人小说中自然会对此有所反映。本文中刘禹锡的四首诗,见于《刘宾客集》集外诗,所以文中所说刘禹锡的姬妾被夺一事可能是真的。官员尚不以能保其妻妾,普通百姓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这个故事也给了我们一个了解唐代统治集团腐朽堕落、荒淫无耻的生动例子。
李逢吉宪宗时任宰相,穆宗更是特别信任他,穆宗耽于游乐,李逢吉就趁机与宦官勾结,把持朝政,为人专横跋扈,残民误国,民愤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