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扇与梅花枪(第一卷)(上)

2023-01-21  本文已影响0人  沨竹君

序章:逃婚

延雍二十三年,怀州城郊,雨水。

仿佛是为了应和这个节气的名讳一般,这日尚未天亮时便开始下起蒙蒙细雨,然而当晨曦将东方的天空照得发白的时候,雨势又好似约定好一般停了下来,可尽管如此,雨声还是吵醒了某些整夜浅眠之人的清梦。

“哈——”勉强维持着歪扭坐姿的书童在自家少爷身旁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少爷,为什么要这么早就开始赶路啊?”

“阿武,你没有发现吗?”一身素净衣衫的少年正撩开厢帘,从颠簸的马车里探出头去四下张望。

“发现什么?”被唤作阿武的书童仍在打着哈欠,双手不住地揉着还未完全张开的惺忪睡眼。

“昨晚,比我们晚几步到客栈投宿的那几个商人,跟几位经常出入我爹书房的门生长得一模一样。”少年缩回身体,神情郑重地面向这一路来唯一与自己同行的稚嫩书童。

“……咦?啊!少爷我、我们怎么办?该往哪里逃?”在短暂停顿之后,理解了事态的阿武吓得慌忙站起,头顶撞上了马车的顶盖,不过他也毫不在意,慌张得手足无措起来,直到看着他这般丑态的自家少爷摇开两面无字无图的白纸折扇笑出声来,他才得以安分下来。

“唔,少爷你又在框我了。”如此一闹,完全清醒过来了的阿武总算端正地坐好了。

收起玩心的少爷为阿武整理起他身上歪斜了的衣襟衣摆,书童本来还想挣扎一番,可到底还是在少爷的呵斥下任由他替自己整理。

“少爷,要是老爷派的人真的找到我们了,该怎么办?”

“那我们就互换衣物,分头逃开。”

“……那要是还被抓到了呢?”

“服泻药,然后就不得不留我在这里治病,只要回去的时候挨过良辰吉日就好,然后就有时间再谋划下一次私自离家的计划。”

阿武此前便已觉得自家少爷思虑周详,不过方才他想了许久才提出的问题,少爷近乎即答,这也还是令他有些惊叹,且更令他惊叹的还是少爷此次意志如此坚决。

“少爷你就没有想过遵循父母之命,和林家小姐成亲吗?”

一直摇摆着的折扇停了下来,书童久违地见到了少爷低头沉思的模样。

“也许,还不到时候吧。”

马车依旧在摇摆,少年手中的折扇不知何时被收拢了起来,阿武几次张口欲言,最终还是没能打破马车里凝重的气氛,只得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

土路旁是一片竹林,许是昨夜刚下过春雨的缘故,在参天的粗壮青竹之间,已有一株株竹笋从土中探出头来,想来不需多少时日,这些竹笋便也能长成笔直的竹子了吧。

第一章:朱门

从泥泞的土路变为青石板路,马车的颠簸小了,可噪声却大了不少。呼唤无效的少年不得不扯了好几次书童的衣袖,才让他从沉迷于周边风景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二人走下马车,此处正是一路起伏而来的山路在进城前最后一处缓坡的坡顶,由此处向东望去,视线极远,一直能望到实际还有些脚程的怀州城内——太阳从山峦之间露出半圆,被层层浓厚的晨雾遮蔽着,所以直直望去也不显得刺眼,投映在江面上的半圆倒影被来往的舟船与波纹切割成无数细小的碎片。藏青城墙伫立在石板路的那一头,其上高挂着“怀州”二字的牌匾,透过洞开的城门可以望见里面众多的砖石木瓦,背阳的一面犹如未睡醒似的一团灰暗,而朝阳的一面已如被朝阳染上颜色一般苏醒过来。

按照律法,寻常百姓所乘的马车不能入城。几辆马车纷纷在此处的下马碑前停留,激起的尘土呛得阿武咳嗽起来,这下是轮到书童搅扰了少爷的入定了。

虽然时辰尚早,但出入怀州城的人流已是络绎不绝了,行人们步履不停,虽显得逼仄却也算是井然有序。从下马碑后延申至怀州城下的沿江道路是越接近城门越是宽阔的,因而本来尚显几分拥挤的人流也渐渐散开,一人背着主仆所有行囊的阿武不比轻身执扇浏览风光的少爷,从人群中解脱出来的他才稍稍松了口气,然而却见到前方的道路又人头攒动了起来……

人群以路边的茶摊为核心层层叠叠围了数层,以致最外层甚至几乎堵到了宽阔道路的中央。站在最外侧的少年依稀透过嘈杂的看客议论只能勉强听清里侧惊堂木拍下的闷响,他不由得越发好奇地往里探看,奈何他身材并不算高大,在外处怎样都寻不到空隙,着急的他下意识用折扇拨弄身前看客的腰间。一个粗布衣衫的健壮汉子回身张口欲骂,可他眼见到面前人的干净衣衫和脸庞,便硬生生吞下了话语,默默让开了身侧。倒是少年抬脸赔笑,尴尬地继续向前拨弄,他本以为总会有人不肯让他,却未料到所有人都让开了身侧,让他一路钻到了最前排,甚至连背着行囊而略显臃肿的阿武都得以跟着他进到了最内侧。

“……再说那国公的次子,单名一个弈字。这李弈公子实是一个奇人,这燕国公一脉数代以来都是将门世家,代代男丁就算不是武艺超群,也可算是刀枪剑戟样样皆精,可这李弈公子诸般兵器皆不擅长,倒也不是他生来体弱,分明是能拉开寻常弓弩射箭的身板,却是使不会各种兵器。”

惊堂木响,评书暂歇,此时的人群已有些许晒笑之音。

“尽管国公屡屡带着他去校场习武,可他反而是喜欢上了读书习字,相传他七岁时就识得千字,十四岁时便读尽了燕郡地界的所有文章,不光是兵法韬略,天文医术数术等等杂学也是无一不精。”人群默然,似是都被勾起了兴致静心等待起说书人后续的说辞,“可惜的是,也是在他十四岁那年,他竟要将李家的青竹图腾印在他随身的折扇上,而不是那勉强还可称为兵器的弓弩上……”

“哈哈,这就实在可笑了。保家卫国的将门里偏生养出这么个穷酸秀才来了。”说书人话音未落,从围观的人群里传出了讥笑之语盖过了他的声音,以此声为契机,短时间内人群里满是各种讽刺惋惜之语了。

少年一脸羞惭,他本想听些乡野趣事,却不料那说书人讲的正是他本人的过往。情急之下,他本能地想摊开折扇遮住微红的脸,可一想起青竹印在扇面上的说法便又硬生生止住了手,尽管此刻他手中的只是一幅空白折扇。

人群欢闹之态并未持续太久,站在李弈对面人群前列的一位少年从手中掷出一枚石子,正中说书人的眉心,疼得他一时站立不稳跌倒下去。

“就算是穷酸秀才又怎么样?考个科举,入朝为官,照样光耀门楣,将门有什么值得稀罕的,说不得以后他还能比他爹官位高呢。”伤人者一身翠绿衣裳朗声驳斥道。她虽是一身男装,但李弈一眼便识出来,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姐。脸上稚气未脱的天真模样,看上去年纪尚浅,所以也难怪她不知这评书和本朝官制的规矩。

“嗨,你这哪里来的顽徒啊,敢打扰本少爷听书,给我打!”那姑娘两边身侧都是几位长久听书的熟客,少年人的脾气总是说来就来,几位少爷招呼下人动手与那姑娘扭打起来,然而她看来是练过些功夫,几位小厮一齐而上竟也斗她不过,可她身旁跟随着的下人就没那个功夫了,姑娘回身护住自家同样是女扮男装的丫鬟,一时间打作一团。

“有小偷!你们谁丢了钱啊?”眼看着越来越乱的茶摊,因为某位背满行囊的小厮站在桌上声若洪钟的一声高喊而停滞下来。众人,尤其是几位富家公子纷纷摸索起自己身上的袖袋腰间。

在这当口,一手执折扇的少年抓住乱局中央一翠绿少女的手腕,低声道:“快走。”

少女当即反应过来,被牵着离开的同时拉过跌倒在地的丫鬟,三人一齐跑出茶摊。

跑过茶摊,向前百余步,贩夫们在沿路两侧摆了众多各色早点的摊子,面食、包子、炊饼等等,各种食物的香气混杂在一起直往过路行人的鼻子里面钻,而跑入人群里的三位少年经此一闹,只觉得好玩,一时间却也不觉得饿。跑得方巾歪斜的少女甚至还一面喘着气一面看着自家丫鬟不住地大笑,还是连累丫鬟上前为她整理好衣衫。

喘得最急的李弈自停下之后就维持着将左手同折扇高举过头顶的动作,少女未及询问,便见一背满行囊的壮实小伙钻过人群而来。

看似理解了事态的少女拱手作揖,可双手摆了几次都没端好正确的姿态。少年垂手压下她的拱手礼,彼此一面笑着一面急喘,直到距离城门不远的地方,二人方才喘匀了。

“公子之前甚少出门吧。这说书向来是一起一伏、一褒一贬,你若是没有打断他,待人群静下来,他大概就要说那李弈的可敬之处了。”

“这样啊。那看来也是我打错人了,应该去打那个最开始讥笑的人。”少女沉思片刻,出言得出了一个似乎改正了又似乎没改正的结论。

李弈微微摇头后又点头,他想起一位长辈曾跟他说——“有时候不要那么拘泥于一时间难以理清的是非对错,犹豫之时错过了时机,那还不如当时做错了日后再想办法弥补,那才该是男儿作风!”

眼前分明是一女子,这般利落行事倒也值得他敬佩。心思一转,李弈便决定不再就打人一事执着下去,转而说道:“按照本朝官制,国公是一品,已是非皇族的外臣所能达到的极品了。本朝天子以武功定天下,素来重武轻文,因而三省宰相也不过二品,那李弈若考科举,死后追谥不论,怕是追不上其父的。”

“噫!那燕国公这么厉害啊,难怪爹……唔!”少女心直口快,言语间似是即将谈及自家境况,所幸紧要关头她自己也意识到不妥,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不说这些了,总之在下多谢兄台指教了。”少女还是没有施好礼节。

“举手之劳而已,何必言谢。”李弈仪态端正地回了一礼,“在下忽然想起还有急事,那便就此告辞了。”

李弈言毕,便背过身去,赶忙快步进城。他本是眼见少女虽是因自己莽撞行为而陷入打斗,但起因到底为自己仗义执言,所以便助她脱困,然而方才听她言语间好像与自己父亲有所关联,他这才想起自己如今是在私自离家的路上,不可节外生枝,于是只得匆忙离开。

少女懵懂,即便是未及还礼便见着李弈急挥着折扇逃入人群之中,却是丝毫不带怀疑。

“小桃,虽然我们逃得快,但你还是检查下,看看我们的行李里有没有什么物件是被小偷偷了的。”

从下马碑的方向传来一阵喧闹,刚进了城门的李弈回头的当下眼见一匹高头大马载着人撞入了人群之中,躲避马匹的人们四散溃逃,撞倒了茶摊的糜盖和一路而来的沿街摊贩,霎时间原本挤而不乱的场面就乱得不可收拾了。

“吁——,让开、快让开,都给老子让开!”马匹几乎没有减速,一直冲撞进了比之入城道路显得狭窄的城门里。

李弈还未反应过来,阿武已率先挡在了他与马匹之间,敦实的背影毫无纰漏地将身后之人完全护住。嘶鸣的马匹随着骑手阵阵鞭打愈发显得吓人,然而书童却丝毫未动。幸运的是,那马堪堪擦过了稳稳伫立着的阿武。

“唉,真个运气不好。”骚乱过后,蓬头垢面的摊贩们各自收拾起来,准备收摊。人群中自然少不了抱怨的声音,但多是感叹自身倒霉,无人提及那马上之人的粗暴行径,少年四下看来只觉本地人似是早已习惯这种境遇一般。

“给、我、停、下!”从少年身后传来间隔略长的喊声,随后便见一团翠绿从城门外助跑而来,先是踩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接着是某个人的肩头,最后是一处刚刚被树立起的麾盖,那人高高跃起,朝前掷出一截断竹,断竹眼看着要擦到城门上沿,但实际上丝毫未减速地朝那几乎已看不见的背影射去。

少年已看不见断竹的去向了,转而倒是清楚地看到了投掷那人在半空中坚毅的侧脸,和她随后因无从着力而直直落下的糗态。

“果然还是她。如果不是这般情况下相遇,或许我能与她结交一番吧。”李弈这般想着。

“小姐、小姐,你等等我!”声音尖细的小厮姗姗来迟,终究还是没能接到坠下的自家主人,眼见着她砸在地上。

“小姐你没事吧。”“可恶,还是差了一点。”

“小姐——”“乱叫什么,叫我少爷。”女扮男装的姑娘赌气一般锤在自家小厮的身上,踉跄着从城门外青石路旁的一处土堆里站起。主子和小厮的衣衫都沾满了污泥,这下使得原本鲜艳的一团翠绿被土色盖住,如此莫说性别,连谁是主谁是仆都难以辨认了。

“少爷,这般侠气,跟我们家二老爷好像啊。”一脸尘土的书童咧开嘴,露出唯一雪白的两排牙齿朝自家少爷搭话道。

“所以呢?你没听见她好像认识我爹吗?收拾收拾,快点离开吧。”李弈虽是如此说着,但还是偷偷回望了几眼,确认那姑娘走路无碍,应当是没有摔伤后才迈步离开。

杂乱的人群里不乏为刚才的意气之举鼓掌喝彩的声响,但更多的还是一种无关己事般的沉默。刚在还在护卫城门的官兵们姗姗来迟地扶起跌倒的人与物,他们也同样诡异而默契地不去关注那驱马疾奔而去的罪魁祸首。李弈突然明白了,刚才为何那些围观听书的人眼见自己的衣衫就让开了位置。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李弈想起了前朝诗人的一句诗。同是天下人,可人与人的地位差距又何其之大?穷苦百姓,无论是说书时被人抢到前面,还是摆摊时被富户下人纵马掀翻,谁也不敢带头去追责告状。他心思烦乱,脚步越走越快。

“少爷少爷,你慢些,阿武要跟丢了。”书童的喊话打断了李弈的思绪,他驻足之际,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空空,唯一把折扇,而阿武身上却是那么些满满行囊,而自己之前竟从未觉得这有何不妥。

“刚才她提到的是考科举……如果我参加科举,然后得以去某个县郡做一方官员——”

“嗯?少爷你刚才是在跟我说话吗?”

“……阿武,我来拿这两个行囊吧。”

“不用不用。”

“给我吧,我确实有急事,要去见一旧友。你把行囊给我,我们还能走快些。”

怀州城依山傍水而建,北面倚着全长数千里的长江之中最为宽阔和水流平缓的一段,南面靠着从人迹罕至的天涯尽头断续延申而来的崇山峻岭的最终一截。

无论是从北方平原沿陆路而行,还是从西方山峦间隔中的众多州郡沿长江水路而下,几乎都避不开怀州,而自怀州向东南望去便是一马平川的南方富庶之地,边缘之地虽比不过江南最为繁华的州郡,却也靠着交通便利,日渐成为大城了。

城中有两处高楼卓然异于他处,城东一座是怀州钟鼓楼,本是立于怀州城中央的位置,后随着城区西扩而处在了偏东处;城西一座五层高楼,名为望江楼,一层为酒楼,二层为客房,三层为书阁,四、五两层为楼主雪无尘的居所,相传站在第五层的高台上极目远眺,万里无云时甚至可以望见北方燕郡的烽火台。

“咳咳,传闻当然只是传闻,燕郡的北方边界距此数百里,怎么可能看得到。”一位身形瘦弱的少女坐在木制轮椅上,双手转着自己身下两侧的轮盘,移动到了正站在五层高台上向北远望的二人身后。

高台上的二人回身,口中还含着馄饨的阿武因为眼前人的模样一时惊讶得都忘了吞咽,嘴里口水因为呼吸溅出了几滴,引得轮椅少女微微蹙眉。

“你还是尽快把吃食咽下去吧,按照我这里的规矩,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你弄脏了哪里就得清洗干净哪里。”少女的话语清冷,平白让早春的气温都降了几度,不过这般语气倒是十分贴合她的外形装扮。

她正是雪无尘,望江楼楼主,同时也是申国众多工坊、商铺、酒肆茶楼的主人。延雍十七年,南朝与羌国兵戈暂歇,而望江楼的产业也仿佛一夜之间从天上落下,谁也不知雪无尘最初的产业为何,只是眨眼间,望江楼的私产已遍布长江以南的各个郡县。然而雪无尘却素来无心商贾,若她肯花几分心思经营,必是当之无愧的南朝第一富商。

无论是江湖中人还是朝廷高官,怕是都不知她的真实姓名,甚至当面见过她的人都寥寥无几。她喜欢用“雪无尘”的别号在各类书刊上撰写神鬼志异、光怪陆离的小说文章,于是市井中人便唤她雪无尘。

此时的雪无尘端坐在轮椅上,朝阳已升,她恰好躲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虽是暗淡的角落,但仍可观察发现,她周身穿着毫无花纹的纯白衣裙。白色不仅在衣服上,发丝、睫毛、皮肤、指甲……,除了一双湛蓝的眼珠,她露出来的身体也都是雪白的。若她闭上眼睛,那么旁人看来就真像是一团白雪堆在轮椅上了。

“雪老板,不知我这一套文房四宝能在你这里换多少钱?”少年向着雪无尘拱手作揖。

轮椅调转到桌案前,白皙到几近病态的手掌依次拂过品质上佳的笔墨纸砚,没有丝毫迟滞。

“我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燕国公次子李弈私自离家,南行数百里,来寻我这位未曾碰面的笔友。”

“求仙问道。”

……

“受人所托。”

……

“逃避兵役。”

“李弈,你不说实话,雪无尘是不会换钱给你的。”雪无尘将笔墨收回到打开的盒子里,作势要还给来人。

“是为了退亲。”无可奈何的李弈只得长叹一声吐露实情,他自诩心思深沉,难以被人看穿。他素来和雪无尘不过书面往来,但他每每总觉得自己似是早已被这笔友看透一般,对她瞒不了任何事情。越是这般他便越想对她有所隐瞒,可惜从未成功过。

“林笺,尚书令林秉嫡女,年方二八,虽出身书香门第,却自小喜爱摆弄棍棒。无论身份、习性,其实与你这将帅之家出来却喜欢研究诗文的顽固书生倒挺贴切。

你若着实想找一个……知书达理的闺阁小姐,怕是你父亲那边要闹起相当大的波澜了。”语句始终无悲无喜的雪无尘在谈及“闺阁小姐“前停顿了片刻,她已尽力遮掩,但还是漏出些痕迹,不过她猜想面前的少年对她并不算有心,应当是不曾察觉。

“无关那人是谁,李某眼下并没有婚娶打算。李某自觉年纪尚浅,诸般事尚未想明白,连自己都还未活得通透,不想耽误别人。此番离家,一则是为逃婚退亲,二则是为考取功名,最好能为江山社稷、天下百姓做些事情。”试图遮掩离家理由被戳穿后的李弈便不再隐瞒了,决意遵从本心应答。

“没有婚娶打算吗?”雪无尘以极低的声音喃喃着重复道,若有所思,些许停顿后才继续高声出言,“以你燕国公次子的身份,虽然大概是无法直入三省,但在二十四司里面寻得一处官位,应当是不难的——”

“李某不想用这种‘不难’。此番李某想的是要隐瞒姓名参加今年春试科考,我想以自身才学与天下学子一较高低,求得一官半职。”

“参加科举,这是你离家之后才有的想法吧。”雪无尘将笔墨重新铺到桌案上,慢慢往砚台里倒入清水,“即便从现在算起,距离春试开始也有将近月余。雪无尘听说燕国公为你拟定的婚期至少也在三月以后,你若是为了春试,再晚些离家才更合适吧,如今这般安排可不像你的行事风格。”

“雪老板说的不错,其实李某是今日才有的这般想法。有关此点,李某想向雪老板打听一人。今日清晨,我从西门入城,恰巧遇上一人纵马闯入人群——”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当街纵马为表,而其内里牵扯甚广,非你可管。更何况这里也不是燕郡,你既然想退亲,那就早些上路去京城吧。明日一早,怀州港就有一班渡船去往下游。”雪无尘像是要回报刚才她被打断了话语一般,一面磨墨一面强行打断了李弈的话。

对话似断非断,此刻只有三人的房间里,仿佛空气都停滞了下来。

一楼酒馆里的划拳声飘了上来,隐隐竟也能盖过了,察觉到气氛的阿武因为馋嘴而偷吃糕点和雪无尘手中狼毫在纸上书写的些微响动。

“雪老板,既然你不想告诉李某,那我便自己去查。路遇不平之事,我是做不到置身事外的。”李弈神情愠怒,“不像你身处高楼,便觉世事皆与你无关了。”

李弈拂袖欲走,只是朝门口走去的他刚背过身去便听得雪无尘的声音:“慢着。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我便帮你一把,下不为例。

只是你这些墨宝比起我日常用的都还要差些,我是瞧不上的。把你现在随身戴着的玉佩,或是你家那把家传的青竹扇抵给我。”

“喂!你别给脸不要脸啊,真不怕我揍你啊。”刚才已见到少爷生气的阿武咽下糕点,也不管这还在望江楼,便撸起袖子准备揍眼前这瘦弱女子一拳,却被李弈拦下。

雪无尘转动身下轮椅,背过身去的同时挥手示意李弈上前。冷静下来的李弈回想起自己在书信的字里行间结识的笔友模样,犹豫片刻终是走上前去。二人低声言语了几句,李弈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随后更是自然地解下了自己身上戴的玉佩递给雪无尘,且还向着她拱手作揖,最后便是脚步轻盈地走回阿武身边,带着他快步下楼。

“真好啊。”

雪无尘重新转回身来,痴痴望着主仆二人下楼的背影,她自己也不知羡慕的是他们脚步轻盈,还是他们路遇不平时的那股少年意气。

第二章:怒惧

当女扮男装的“少爷”和仆人帮忙扶起最后一位车架翻覆的摊贩时,已是太阳高悬于顶的午时了。

腰酸背痛的少女抬头颇为自豪地扫视起重归整洁的入城道路,江风呼啸着扑面而来,吹得她头上盖着长发的方巾不知第几次飘落到地上。

“来,谢谢你们了。姑娘家的,还帮我们这些破落人收拾。”最后被扶起的摊贩大娘一面朝主仆两位姑娘招手,一面从自己怀里取出被裹得严实的几块炊饼,“这是我挑出来的几块没落过地的饼子,你们不嫌弃的话就拿去吃吧。”

“没事,大娘,我们不饿。”严守规矩侍立在后的丫鬟盯着炊饼已不禁咽了好几次口水,端正戴好方巾的小姐回头剜了她几眼才止住了她那呼之欲出的心思。咕——,奈何小姐话音刚落,她自己的肚子就发出了响声。

“你们就拿去吃吧,我的孩子们也都不在身边,都这个时辰了,饼子你们不吃也没人会买了。”慈眉善目的大娘硬是把饼塞到了两位姑娘的手里。

“那就当我们买的吧,小桃,付钱。”少女干净利落地也不再推辞了,兀自坐到一旁的青石上吃起炊饼。饿极之时,什么食物都是美味到能让人忽视周围的珍馐佳肴,少女因此在吃完了一整块饼后才察觉自己脚下有几块碎石硬得硌脚。

大娘从丫鬟手掌里不多的银钱中象征性取出几枚铜板后转身之时,她的脸上仍然还是那副慈祥的神情,但在她看到端坐青石上的少女手中那几枚闪烁着红光的玉石时,立刻便换了模样。

“大娘,你怎么了吗?”小桃看着大娘双肩颤抖的背影,一时间没能理解事态。

“你、你、你是狗县令的什么人?!你是不是也姓苟!把我的饼还给我!”年过半百的大娘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少女身前,张牙舞爪着撕扯起来。无意争执的少女一直懵着让大娘夺回炊饼,眼看着小桃拉开余怒未消的大娘,迷茫着眨了好几次眼才意识到原因大概是自己手里的玉石。

“我不姓苟,我本家姓林……姓梅,这石头是我在地上捡的。”少女将手中玉石放回地上,电光火石间,她已脑补完了一出狗官横行乡里、欺压百姓的戏码,她环视周围,立即便想起了自己清晨时空手劈断的青竹,她走向身侧的竹林,提气一劈,竹子应声而断,两下之后她手中已拿上了一根初具形态的齐眉竹棍。

手执竹棍的少女丝毫未意识到如今她的扮相,像极了堪称狗官爪牙的那些县府衙役:“大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之前纵马行凶的是这里的怀州县令的人?”

此时的大娘呆若木鸡,过了半响才反应过来,脸上的之前的愤恨神情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则是惊恐万状的样子。少女上前追问,大娘步步后退,形势在短时间内逆转,而她也只缓缓退了几步之后便被小桃挡住了后路。

大娘之前并未看清那时这姑娘是如何想要拦下那纵马行凶的恶人,本来只料想她们是谁家的富家小姐大发善心帮他们这些穷苦人,方才情绪上涌一时失控已是大大不该,眼下又亲眼目睹了面前看似弱不禁风的姑娘空手劈断竹竿的壮举,如今冷静下来的她只觉得又要遇上一场天塌地陷般的灾祸:“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风又吹落了少女的方巾,少女下意识伸手接住坠落的方巾,大娘趁机将夺回的炊饼一扔慌忙逃开。

“啊,连卖炊饼的担子都没拿。”小桃回身看向此刻孤零零立在路边的担子。

“小桃,你守好担子,我去追。”少女打定主意要问个明白,她几个时辰以来问遍了几乎每一个摊主,但谁也不肯说那纵马者的身份,最后好不容易抓到的线索,她可不想放弃。

少女起身追赶,跑了几步后似是遗落了物件,跑回青石旁,胡乱塞了几块红色玉石方才继续追去。

大娘的脚步并不快,本来少女很快便能追上。但她几个时辰内都在帮助摊贩行人们,滴水未进,方才基于气愤劈断竹竿已是最后的余力了,仅吃了一个炊饼的她实在是没有余力追赶;加上怀州城外的青石路修得坎坷不平,熟悉路况的大娘总是能迈过大大小小的绊脚坑洞,而疾奔追来的姑娘则几次三番险些跌倒在地,都靠着竹棍撑地才勉强立住。因以上种种,她每每将要迫近时便觉眼前一黑,待她强打起精神,大娘又跑远了几步。

二人间的距离虽有反复,到底是在逐渐缩小,而与此同时,忽听得一阵唢呐锣钹由远及近而来。

二人追赶着进了城门,同时由城门另外一端进来一队吹拉弹唱的白事队伍。赶集日久的大娘靠着长久时间练就的习惯便能在迎面而来的拥挤队伍里穿行而过,盲目追来的少女却没有这个本事,当头便撞上了队伍中央捧着牌位的戴孝男子。

自少女记事起,她自己也不知因何缘故,家人从不让她参与任何白事,她因此不知这牌位是何物,只顾喊着要人拦住那混入人群里的大娘,而她这般轻率态度自然惹恼了戴孝的壮汉。

他不顾自己身穿孝服,挥拳就向少女袭来。正觉一身怨气无所出的少女反应过来后也当即出手回击。

男女在逼仄的城门里大打出手,壮汉一击就从中打断了竹棍,而后转为空手搏斗,其后不出三招,双方都意识到了对方使的是军队里的擒拿功夫,招式相同不分上下,少女的动作还更规范精准些,可壮汉的力气比少女大,十数招便擒下了对手。

“你一介女流,哪里习得的军中手段?”壮汉按着少女肩膀出声逼问。

少女头上的方巾在打斗中不知掉到了何处,此时她一头及腰长发垂泄而下,遮住了她未被制住的左手。她咬牙一扭,只听得骨骼脆响,她忍着肩膀脱臼的痛楚转身用左手戳向壮汉的双眼。

一击即中,壮汉捂住双眼,少女这便决定乘胜追击,却不料眼前又是一黑,她摇了摇头,只觉头越发晕了,而后终于是栽倒在了地上。

“啊!”

日暮低垂之时,在怀州城西郊荒山山麓里的一间残破木屋周围,因为屋内少女一声尖利的呼喊,停驻在各处高矮枝桠上的众多乌鸦纷纷振翅飞起。

“好了,胳膊安回去了。”嘴角叼着根茅草的粗壮汉子木然地看着直挺挺躺倒回木床上的少女,“楼下的锅里还有一些冷粥,你们这种富贵人家咽得下便自己去取来吃。吃完早些回家去吧,要是怕黑就待在这里二楼,明早再回去。你这身衣服是你这跟班给你换的,俺可什么都没看到。俺要出去给我妹妹下葬,别跟过来。”

汉子言毕,神情悲戚地穿戴好丧服,熟稔地绕过地板上大小形制不一的木盆继而走下楼梯。

“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在单打独斗中输过。此仇不报,我就不叫林笺!”少女擦了把额前因为刚才正骨的剧痛而渗出的一层薄汗,颤巍巍地站起,接着立刻重新落回床上。

“小姐你就别逞强了,这一个白天水米未进的,铁打的人也吃不消了。”和小姐一同换回了女装的小桃体贴地扶林笺躺下,“我给您盛些粥去,再怎样赌气好歹吃饱了再说吧。”

“唔……,好吧。”素来肆意妄为的大小姐此刻是真的饿扁了,一时间也任由着丫鬟做事了。

林笺平躺下后便觉力乏了,分明是才醒过来,可她还是感觉眼皮重得撑不住。然而她刚合上眼就听得黄昏时的山风刮得纸窗沙沙作响,屋外成群的乌鸦吱呀乱叫,还未干透的屋顶茅草从末梢落下水滴掉到盛得半满的木盆里。林笺强忍着噪声辗转翻身,床板跟随着她的动作传出噪声,同时床板的木刺也透过单薄的里衣刺得她生疼。早春的暮风还带着几分寒意,寒风过处,胡乱塞着些柳絮稻草的被子如同无物。

“啊,真是烦死了。”林笺胡乱强撑着坐起,苦等小桃给她端来薄粥。

名为薄粥,实际则是水远多过米,薄薄浮了一层白沫的比之单纯的水略好些的汤水罢了。

“这可吃不饱。”林笺眼光流转,最后盯在了小桃挂在身前的钱袋上,“取几颗碎银子给我。”

“小姐,我们的盘缠剩下不多了。”与素来没有金钱观念的自家小姐不同,小桃最近一直都十分担忧离家以来的支出花销,然而她也只能这般挣扎一下,实在敌不过小姐的强取豪夺。

“既然不多了,那你等下就连同碎银子一起捡回来吧。”手中捏着碎银的林笺眯起眼来瞄准窗外的乌鸦,只听得嗖的一声,碎银打在乌鸦身上,将它从树梢打落到地上,“你捡完乌鸦和碎银,就再去捡点柴火,我们烤乌鸦吃。”

夜色渐浓。在入夜前,林笺打下十数只乌鸦,总算与丫鬟一起饱餐了一顿乌鸦宴。

火焰熄灭,点点星光自天穹中洒下。林笺满足地打了几声饱嗝,总算是有余裕整理起思绪。

“小桃,我看这男的也不是不讲理的人。的确是我着急赶路撞翻了他手里拿的东西,他再捡起来不就好了吗?以及这么说起来也是他不对在先,那么宽的路,他偏要带着那么多人吹拉弹唱,又不像是去娶亲。”四下无人,越想越气的林笺向小桃不断抱怨起来。

“小姐,打住打住。”小桃连忙示意小姐停下,环视周围,眼见着只有一地的乌鸦毛和枯枝才稍稍安心下来,她贴到小姐身侧,详细地给不谙世事的少女解释起来什么是白事,什么是牌位,直说得林笺豁然理解而后羞惭无比。

“这样看来确实是我错了,挨他一顿打也不算冤。”收拾好心情的林笺立马回木屋里穿起外套,“小桃,我们走吧。”

“回城里?可是天都这么黑了。”跟着走回木屋的小桃慢吞吞地收拾行装,眼瞅着情急之下搬来此处的炊饼担子,不知如何处置。

“哎呀,别收拾了。等下我们还回来的。不是去城里,是去找那人和他妹妹当面郑重道歉。”套好袖子的林笺抬手一指,点向不远处山上的一点红光,“那应该是他在坟前点的蜡烛吧。不过周围那些绿的蓝的是什么啊?”

“呀!”惊慌失措的小桃踢翻了脚边的木盆,闹出一阵不小的动静。

“那、那是鬼火。我小时候听村里长辈说过,那都是心中有怨念,不肯投胎转世的孤魂野鬼,噫。”小桃越说越怕,整个人都缩了起来。

“嘿,这样啊。”林笺仍是气定神闲的样子,甚至嘴角还露出了些许笑意,“我倒要看看鬼魂是什么样子。那你留在这里,我独自上山好了。”

“不行。小桃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就算要死,也得是小桃被鬼魂拖到阴间去。”小桃浑身颤抖着,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决意陪小姐上山。

“别太勉强了。”林笺摆了摆手,率先迈步走向那山上的微弱烛火。

“不、不勉强。”小桃紧咬牙关,死死攥着自己胸前的衣襟,亦步亦趋地跟上了自家小姐。

林笺不是没有见过死人。三年前北方的羌国南下侵掠,她便瞒着家人偷跑进了当时游骑将军的队伍里。那时她爹还只是官阶四品的尚书左丞,游骑将军官阶五品,照理来说并不算差别许多,林笺后来想来大概是被她唤作祁哥哥的将军担心她真的命丧战场才异常慎重,怎奈当时的她实在是过于不知天高地厚了。

那时偷偷从军的她被抓出来后,祁哥哥派了一队亲兵寸步不离地保护她。后来是战局焦灼,军营里日常巡逻的士兵都执枪搭箭冲向了前线,她又借去茅房的借口才偷得战马跑到前线。

冲出军营后不到半炷香的时刻,她就闯进了犹如人间炼狱一般的前线。到处都是未燃尽的战火,与泥浆混在一起的血水,虽然还斜插在地里但早已残破不堪的旗帜,被硬生生砍断的枪戈和硬弓,倒在地上苟延残喘的战马,还未死去士兵的哀嚎,还有俯拾皆是的断臂残肢。

那是林笺第一次见到战场,第一次见到死人。她立刻便吐了,吐得翻江倒海,把肚子里残留的碎渣和胃液吐得干净。而战斗其实还未结束,不远处刚刚干掉一个士卒的羌国战士认出了她胯下战马的图案,一步步向她踏来,可当时的她就那样呆呆地看着,连挥舞一下缰绳都忘了。最后多亏了远处的某个矮小士兵射来一箭,正中了那羌国士兵的后心,她才得以幸存,然而也已是吓得晕了过去……

那之后她才算真切地知道生死的份量,只可惜当年也就到此为止了。她醒来后已是在自己家中了,因那她自己也不太清楚的缘故,她自然没能参与后续战士们的伤亡事宜,反而更为严格地被父亲锁在府里。书香门第出了个舞刀弄棍的姑娘已是够家门不幸的了,竟还背着家人私逃出去险些死在战场上。

那之后,林笺被锁在自己房间里关了数月,她猜若不是因她生母早亡,父亲一直都十分溺爱她,只怕那时她就得被家法打得去了大半条命,何止于软禁数月就得以解脱。

在吴仲为自己的妹妹烧完最后一袋锡箔,即将准备熄灭墓前的烛火时,他才注意到那对主仆走到了自己身边。

“还要干啥?嫌中午那场打得不够痛快?俺告诉你啊,这可是在俺妹妹坟前,俺卖你个面子,让你三招。出手吧。”吴曦摆好架势准备再打一场,却未料到那富家小姐对他熟视无睹,转而看向了他妹妹的坟冢。

“你有什么事冲俺来。要是影响俺妹妹休息了,俺让你给她陪葬,你信不信俺说到……”吴仲话说到一半,却见那小姐竟直接膝盖一弯跪在了碑前,而丫鬟眼见着她跪下也才慌忙随之一起,显然是她之前也未料到此节。

两位就算不是名门也肯定是富户的女子在荒山坟冢里向着一命比纸薄的穷苦女孩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吴仲敢说自己在梦中都没见过这般场面。

“……起来吧,那两支蜡烛刚摇晃了几下,就是俺妹妹在下面知道了,原谅你们了。”吴仲在眼见这两位少女磕完三个之后还要继续才后知后觉地扶她们起来,“你们冲撞她的事过去了。”

被扶起的林笺额头都有些红了,她向着吴仲连鞠了三躬才开口问道:“大哥,咱家妹妹生于哪一年啊?怎么就过世了?”

“嗨,这年头穷人的命不值钱,和你们这种大户人家没得比,像俺们这种人家,谁没有几个早死的娃儿,不必提了不必提了。”吴仲以豁然一笑开篇,可一句话没有说完整个人便失落起来。

“那这样。来都来了,既然祭祀已毕,我便借花献佛,请大哥吃几个馒头吧。况且吧,这么些个白面馒头,到时等我们走了让这满山乌鸦叼去也怪可惜的。”思忖着转移话题的林笺望向坟前的一堆馒头,轻快地从仅在地上铺了一层麻布的祭品堆里取下一个馒头递给吴仲,“对了,小女子姓梅,可不姓狗,跟那狗县令可不是一家。”

“俺们县令大人?”林笺本想打消壮汉可能会有的警惕,却没想到壮汉反而疑惑起来,“俺看你这打扮也像是读过几年书的样子。俺们县令姓荀,不姓苟。说起俺们县令,那可是难得的父母官,用个你们读书人的词,那叫——百里挑一、明察秋毫。狗县令可就是骂人的话了。”

“咦?”林笺与小桃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荀县令上任不过几个月,但可是办了好多案子,不知道为俺们多少穷苦人翻了冤案……你们可别听那些富商地主胡说八道,要说起狗东西,他们才是狗东西,尤其是那姓汪的,更是人人都该呸他一声,对的,那叫什么什么唾弃!……”吴仲一时间没顾上面前两位女子的反应,他之前就听出来这两位是外地人,而他是极为敬仰荀县令的,猜想她们定是听到了谣言,这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述说起来,说到后来竟又转向了害得他如今穷困潦倒的汪家父子。

第三章:入室

耳畔风声呼呼,步履不停的脚下跃过一道道房梁。夜色已深的怀州城中,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在一幢幢高楼矮舍之间飞檐走壁。

林笺在乱葬岗里听吴仲说了大半个时辰汪府父子的恶行,父亲欺行霸市、儿子欺侮妇女,实是大大的恶人。她当场便问及为何嫉恶如仇的荀县令没有将他们抓入牢里,吴仲长叹着说起捕快衙役登门抓了他们父子好几次,可老的那位每次都是勾结黑道以那些被他欺压商贩的妻子孩子为要挟,逼得他们当堂翻供;小的那位屡屡反告都是那些女子水性杨花勾引于她,这般事情向来缺乏旁证,他本又是读了几年书的落第秀才,巧舌如簧狡辩之下却也没有破绽。因此久而久之,荀县令也是拿他们家没有办法。

吴仲的母亲早年生下女儿后就落下了病根。而那时正处乱世,如今的南朝天子刚刚统一江南,与异族南下侵略的羌国鏖战,无暇西顾;那时,乐善好施的雪老板还未发家,不知在何处做着小生意。

那时的怀州,汪家垄断了药材生意。无计可施的吴仲父亲实在负担不起汪家给出的高额药费,后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不治而亡。料理完丧事的老翁后来开始种植草药以救济他人,又被汪家雇来的打手打断双腿,无法行走。那几年的吴仲缺衣少食,更是没有机会入学读书,所幸他还长了一幅结实的身板,于是他便投了军,跟着后来成为天子的申国国君四处征战。从战乱中活下来的他几年前荣归故里,却得知自己父亲身故,无依无靠的妹妹被汪家少爷强掳进府,不堪受辱的妹妹被掳当晚便一头撞死在了柱上。怒发冲冠的吴仲当即提刀怒闯汪府,可惜被汪家家仆拦下,白白挨了一顿打。

今夜为妹妹下葬后的他本打算再次独闯汪府,听完全程的林笺却是比他更加义愤填膺,不管小桃的劝说,执意与吴仲一同找那汪家父子寻仇。

二人等到了半夜,悄无声息地爬上城墙,摸进了城里。待得远远已能望见汪家宅邸的时候,稍喘口气的她看了眼身旁壮汉决绝的背影,不知为何,她回想起了方才整理行装时和小桃的一番对话——

“小桃,照你的说法,置办那么一套送葬的乐队仪仗已经很铺张浪费了?”

“是的。”

“然后,一般这种穷苦人家平日都舍不得吃白面馒头,更不必说供奉过世的亲人了?”

“对的。”

“下葬以后只有连带着供奉亡故的其他亲人的礼节,没有顺带祭拜一旁还未有人下葬的寿坟的习惯?”

“没错。小姐,所以小桃觉得这位吴大哥好奇怪。”

“梅小姐。”……“梅小姐?”……“梅小姐!”

“啊?吴大哥你有什么安排?”头脑单纯的林笺刚才言谈间化名梅祁,只是如今她一则反刍着和丫鬟的对话,二则自己转头便忘了自己的化名,一时间呆滞了片刻方才应声。

“梅小姐你看,那院子的西北角,堆满了柴草。这可真的是天助我等!俺吴仲烂命一条,难听点说,死了便也死了,可不能拖累梅小姐你这富贵人家的。等下就拜托您去那里放火,等火起来了,您自找出路便可。俺自去寻那对父子,今夜要么是俺,要么便是他们的忌日。”

“好!不过,从这院子布置看来,和柴草那边一墙之隔的就是最高的屋子,他们爷俩肯定住在那里,到时我去放火,你去杀人。若是遇到阻拦,切勿硬拼,等我过来施以援手。我们联手,至少可以全身而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万一此次不成还可有下次。”星月黯淡的夜空之下,林笺却好似看到了吴仲眼底燃着的熊熊怒火,方才登上城墙后她便冷静下来了,直想着如何劝他住手,如今眼见他这般神态,情知必然是劝不下来,只好顺势应下再做安排。虽然这对父子可恨,但实在犯不上匹夫之怒,以命换命,今夜最好能打他们一顿出出气,日后再央求爹爹以尚书省的名义来此详查。

“行吧,俺听你的。”吴仲的双眼始终盯着熄灯以后一片灰暗的汪府,林笺也不知他到底听进了多少。

“若是出了意外,大不了我就亮明身份,谅他汪家也不敢跟尚书省作对。”思虑之际,林笺已步态轻盈地跃进了汪府之中,顺利地以火折子点燃了堆满柴火,然而计划也只顺利执行到这里。

干燥的枯柴一旦被点燃就会以极快的速度蔓延成冲天大火,可还未等火焰腾空而起,从四下的各种杂物堆里更快地窜出了一众拿着水桶水盆的家仆,霎时间犹如银河倒泻般的水势将火焰和林笺笼罩其中。

“哎哟,还以为会找到什么大鱼呢,没想到是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啧啧,既然都跑到我家来了可就别想走了,乖乖地让小爷我玩玩吧。”拎着空桶的家仆们眨眼间便退了下去,换上了一圈手持朴刀的武夫,林笺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才看清迎面的一排朴刀之后那满脸色眯眯表情的男子,真丑。

浑身湿透的林笺摆好架势,三面的家丁们缓缓迫近,逼得她一步步贴到身后的柴草旁,这边如此对峙之时,已听得一墙之外兵器相交的响动。

“糟了,关键还是吴大哥那边。”林笺循声一望,迎向摆在自己左侧的阵列,空手夺下站在最前之人手中的朴刀挥舞起来,“我可没功夫陪你们玩了。”

“哎哎,你们小心着点,可别伤了她。赶紧用药啊,一定要把她活捉了。”家丁们武功稀松,但到底人多势众,加之林笺被湿衣服拖累手脚,乱战之中渐渐被划开几道口子。危难之际,那混账少爷想来是要活捉她,这才让形势稍减,她趁着空档稍稍放松,忽见几人朝她脸上洒来众多粉末,那些粉末在半空中化为了团团白雾,无孔不入的雾气肆意往她口鼻里钻入。值此之际,林笺心知定是什么毒药,赶忙寻个人群缝隙提身一跃逃进入了前院。

前院比之后院更加广阔,同时也“热闹”得多。最外圈的人各个手执火把将院内照得亮如白昼,内里整整围了两层,除却手执朴刀的武夫,还有众多端着简易弩机的死士,简直像是行军打仗的队列。厅前的几层台阶之上,一衣着华贵的老爷端坐在太师椅上蔑笑着俯视他身前不远处正被数位家丁纠缠住的吴仲。

“汪泉,俺今天一定要杀了你!”吴仲身上已有十几处刀伤,鲜血已将他身上深褐短衫的颜色染得更深了几分。林笺奋力隔开几层队列冲到几近力竭的吴仲身后,与他背靠背倚在一起。

“吴大哥,汪府看来早有准备,我们今夜就此撤了吧。”

“梅小姐,俺帮你吸引他们的注意,你不必管俺的死活,千万莫回头。啊!”“嘭!”当吴仲话音刚落,大喊一声面向汪泉准备最后一搏时,忽听得一声巨响,但见汪府的大门被人从外撞开,随即如流水般涌入的众多手执棍棒的壮汉与退至一线的汪府家丁对峙起来……

半个时辰之前,与汪府一街之隔的沿街茶铺里人满为患,坐满了衣着各异,看似三五成群谈着些日常琐事,但时不时都会瞥向汪府大门的众多男子。

“少爷,我还是没听懂雪老板和你的计划,为什么不直接冲进去打一架啊?”坐在深处席位上的阿武向身旁的李弈搭话道。

“那我就再简单点跟你说一遍。”李弈轻抿一口茶水,耐下性子再次解释起来,“雪老板已经查得,清晨那位当街纵马的恶仆是汪家的人。而汪家和官府有勾结,雪老板因为她自身的某些原因不能进入大小衙门,不能以任何形式参与政事,所以到时候需要我们作为证人当堂举证来惩治汪家,这部分明白吗?”

“那雪老板为什么就不能进入衙门参与政事了啊?”阿武抬起一双明亮且充满疑惑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李弈。

“好问题。”李弈展开折扇,掩住自己已经有些不耐烦的神情,“要不你去跟雪老板打一架,看看被你揍了一顿之后,她会不会告诉你为什么。”

“哦。”阿武木讷地应了一声就站起身来,李弈只好连忙收起折扇拉住他。

“你也要稍微动动脑子,别整天就知道舞刀弄枪。“李弈强按着阿武的肩膀要把他压回座位,可这个粗壮汉子在李弈的动作下纹丝未动,李弈只好发出明确的指令,“给我坐下!”

阿武重新坐下,李弈这下便不再饮茶和摇扇了。

“首先,雪老板不能出入官场,只能从旁协助;其次,我们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再其次,汪家在怀州闹得天怒人怨,而那位至少表面看似是能臣廉官的荀县令拿他们没有办法,进而可以简单推出,汪家肯定和官场上的某人或某股势力有所勾结。因为以上三点,直接明面上的办法是没有的。

所以我们计划的第一步,由雪老板安排人偷偷潜入汪府,能查到汪家与何人勾结的罪证是最好的;无论是否查到,待汪府混乱之后,守在这里的我们再以‘雪老板也曾经被这伙贼人偷盗,因此跟踪许久,这次恰逢盗贼进入汪家,我们是来帮助汪家抓贼’的借口闯进汪家进一步搜查;最后,无论我们派出的人是否逃了出来,他们都要直接亮明或遗留下燕国公府的信物,这样一则汪家是不敢为难燕国公的人,此次即便没有挖出任何线索也算是个不胜不败之局,我们还是可以作为证人去控告汪家,且有燕国公参与此事作为背景,或许还可以有所突破;二则我们的身份仍然隐藏着,我爹那边如果得知了消息,派人来抓我们,那也就只是抓到雪老板此处。”

阿武默默点头,也不知听懂了几分。李弈摇了摇头,心想着他能顺利执行计划即可。

夜色渐浓,路上的行人日渐稀少。幸而汪家对街的茶摊素来是雪无尘亏本经营用以收留众多无家可归的穷苦人的,所以历来每晚都有众多人再次逗留整夜,如今座无虚席的样子倒也不引人怀疑。

然后,后续证明,这其实瞒不了聪明人。当李弈喝完第二杯茶后,阿武不知何时已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正当此时,顶着一只熊猫眼的说书人无视了整个茶摊各处投来的怪异视线,悠哉地坐到了李弈的对面。

“没想到公子与雪无尘雪老板是旧识。”

“!”李弈悚然一惊,他预料到面前的男人看透了某些事项,却不料他竟看到了这么深。

“哈哈,看来张某猜对了。”说书人大笑一声,继而迷蒙的双眼了透出比之雪无尘更为锐利和冰冷的视线,“李弈公子,汪府的事牵扯甚广,为了我们这些其实也只是受伤破财的穷苦人,不值得李公子与汪家作对。”

“先生还知道些什么?”李弈表面强装镇静,桌下的手掌已紧张得捏住了衣角。

“且听下回分解。”男子空手做成握住惊堂木的姿态,寂静无声地落在桌上,“若你我有缘,下次再见时张某自会告知。”

“且住。”李弈眼见他起身欲走,出言挽留,“先生还请吃杯茶再走吧。”

“时机未到、时机未到。”男子摆手离开。看着他的背影,李弈一度设想过叫醒阿武或是让雪老板的人把他强行留下,可他实在是过于——可怕,以致李弈毫无动作,终究只是目视着他离开此处。

当李弈呆望着说书人离开的方向之时,先后两道身影由汪府一旁的高楼顶上跃入其中,结果待他准备安排人潜入之前,汪府内已爆发出阵阵喧哗……

两相对峙的人群之中,各人自有各自的关注焦点,而其中一对身处两侧的少年鬼使神差地聚焦在了对方身上。

“是他!”“是她!”

众人因为突如其来的对峙而停下了动作,唯见到本来就接近突出重围的林笺挪动着脚步,眼神呆滞地望着李弈径直朝他走去。

“爹,别让他们溜了。那女的闻了我的药粉,走不远的。”丑态毕露的汪家少爷踉跄着跑进前院,忽然出言的他一时吸引了众人的视线,以致大家都未发现电光火石间,原本坐在太师椅上的汪泉已然站起,他从一旁下人的手里夺下弩机,瞄准了还在挪动的林笺后心直直射去。

“小心!”视线始终落在林笺身上的李弈瞥见汪泉的动作后疾步奔出人群,回神过来的阿武与仍在鏖战中的吴仲各慢了半拍朝两位少年处赶来。

箭羽破空的声响快速逼近,林笺便觉后背一阵剧痛,而与之几乎同时,她顿觉身体各处失了力气,再也支撑不住站着的身体,瘫软地朝前倒去。她本以为自己会就此磕在地上,然而最后的紧要关头,李弈托住了她。

“汪泉!”吴仲手持着数个豁口的朴刀,他方才已突入到汪泉身前不远的家仆之中,回头眼见到“梅祁”在他眼神被一箭狠狠扎入,气愤着便回过头来往前进上几步直逼汪泉,刀剑声复起。

李弈轻手托住软倒下来的林笺,果断为她折断背后尚未射入体内的箭羽,而后高声喊道:“住手!你们当真要闹出人命官司不可吗?!谁若是死在此处,我就算告到圣上驾前也要讨个是非曲直!”

“打晕他。”放下弩机的汪泉淡然下令,其仆从随即纷纷用刀背敲打在愤恨至极却也几近脱力的吴仲身上,一人精准地拍在了吴仲脑后,终于是暂时止住了纷争。

“爹!那女的可美了——”

“臭小子,赶紧给我闭嘴。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事。”汪泉先是低声喝止住一旁的浪荡子,见他畏缩下来,才放下弩机上前几步,视线在李弈身上流转瞬间,他最后还是决定面向领人而来的带头者问话。

“看阁下装扮,应是雪无尘雪老板的手下吧。你们在半夜手执兵刃,强闯我家私宅,还在汪某准备控制这两个进入我府中偷盗的小贼之时出手包庇,今夜不给汪某个说法,可别怪我将你们雪老板一并告上公堂。”

吴仲已失了神智,老实地被汪府下人捆绑起来。林笺周身无力,耳听得汪泉狡辩之语却开不了口。带人前来的头领一幅“因如今情形与谋划中不同,一时也不知如何辩解”的神态。

一群人默然无声之时,独见李弈小小地呼气一声,手托着林笺将她拦腰抱起,面对着汪府众人缓缓退向己方队伍之中:“汪老爷你在家中准备这么多弓弩,又待如何?是想要公然造反吗?”

“哈哈。”汪泉的身躯挺得笔直,大笑几声之后,喊了声“破”,手执弓弩的家丁们一齐按动弩机身上的机关,眨眼间弩机便被破坏得支离破碎,“敢问物证何在?至于人证,哈哈哈,更是可笑,你等雪无尘的手下可是受当今皇上旨意不得上堂作证的。”

“好。那敢问汪老爷,今天清晨,可是你府上的家丁在怀州西门城外纵马行凶?现今我怀里的姑娘又是所受何毒?你一区区商贾,何来家丁肆意纵马与毒害他人之权?

在下姓燕,不巧也目睹了今日清晨之事。且,在下只是眼见此处热闹,跟随雪老板的人前来之人,并非他府上仆役,应当不受皇上旨意所限吧。”

“哦?那便是说你们二人与雪老板无关了?”汪泉眉头一挑,“那么可见你们是这两位一同私闯我府邸小贼的同伙了。眼前形式再明朗不过了,还请望江楼的伙计们和我等一同将他们捉拿归案,送去县衙。”

李弈停下了脚步。汪府家丁们手中的朴刀纷纷振声,他们在老爷示意下向背着壮汉的阿武和抱着林笺的李弈逼来。

李弈怀中的林笺因为失了力气,脸庞无力地侧向垂下,李弈手中一紧,脑海中闪过那时她在城门口高高跃起意图阻拦纵马者的身影。

“汪泉,你真的以为你能在怀州一手遮天吗?你真的不知道我们是何身份吗?”

李弈的高声出言止住了步步逼近的家丁们,他继而看向一旁的阿武,“此时不能再让雪老板卷入此事了,可惜玉佩之前托付给她了,现在你把青竹扇拿出来吧。”

“该亮明我们的身份了。”

第四章:长雨

扇形的银杏叶片片落下,那时手臂还没有木剑长的林笺一次次挥剑想要劈到落叶,在挥空了十数次之后,她才终于劈到了一次。因此满脸欢喜的她回头向坐在一旁的女子搭话:“娘,你看到了吗?笺儿砍到叶子了!”

“看到了看到了,笺儿真棒。”衣着朴素的女子从身旁的小火炉上取下药壶,在一旁的桌案上倒出一碗黑浓的药汤,“既然总算劈到了,那你过来娘身边,娘有话跟你说。”

“娘,你什么时候能不喝药了啊?那东西好难闻啊。”额头渗出一层薄汗的林笺快步跑来,在接近娘亲的地方捏紧了鼻子才继续向前。

“娘生病了,咳咳……所以必须喝药,咳咳……这是没办法的事。”妇人一面言语一面夹带着几声咳嗽。

“又是没办法的事,真麻烦啊。我记得,大娘可以进爹的书房,娘你进不去,你也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弟弟可以有那么多人陪他玩,我只能一个人玩,也是这样;还有爹可以在晚上出去玩,我们不能跟着出去的时候……”

“你爹他不是去玩的……咳……”妇人因为咳嗽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去拿林笺手里的木剑。林笺知道,娘亲这是又要拿木剑当戒尺了,她躲闪着想不让娘亲拿到,但她到底还是孩子,终于还是被娘亲抓住了木剑。二人僵持之下,病弱的大人使力却没能从孩子手中夺下木剑,直到她瞪了女儿几眼,才让林笺放开手。

“这世上本来就是有很多没办法的事,就像刚才你劈了那么多次才劈到叶子一样。你是不能每一次都劈到叶子的。”强撑着毫无停滞地讲完一整句话的妇人放下木剑,拿起碗,将药汤一饮而尽。林笺趁着这空档偷摸着想去拿回木剑,但妇人已早一步单手按在了剑身上。

“你啊,就知道耍这些小聪明。”妇人将木剑握在手里,平放到空中,果然是摆成了戒尺的模样。

林笺怯生生地伸出手掌,但“戒尺”还未落下,她就又缩了回去:“娘你说的不对,我只要练得足够多,迟早有一天,我能次次都劈到叶子的。”

“强词夺理。”妇人抓过林笺的手,硬是让她伸出手来,然后狠狠拿木剑拍到她手上。

打了几下后,妇人又开始咳嗽起来,这一次她咳得尤为急促与剧烈。木剑掉落在地,林笺上前为娘亲抚背,她因此得以看见娘亲用以捂住嘴的帕巾中央那一团鲜红。

“你要乖乖的,然后才能让你爹早日为你寻个好人家,咳咳……娘要是能见到你出嫁可就心满意足了。”

那时的林笺还不知道那一团鲜红和出嫁各自意味着什么,焦急却又无能为力的她只能做到紧紧地握住身旁坐着的娘亲的手掌,那只手好凉好凉……

这几日的怀州城一直在下雨,这几日的小姑娘也始终昏睡着。

那天晚上,众人在汪府里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所幸还是以李弈亮明了身份为标志画上终点,汪府规矩地释放了伤重待治的二人,并将当日纵马的下人交给了他们。至于李弈身份泄露的风险,雪老板这边自不必提;汪府那边,李弈觉得,他背后的势力或是汪泉自己应该都不想逼得燕国公堂堂正正地牵扯进来,应当会严防他的身份泄露吧。此处只能赌了,若是家里来人,只要不是国公亲至,他都有自信说服来人助他先处置这汪府背后的错综势力。相比较起来,麻烦的还是面前这姑娘至今未醒。

“还是只能等她醒来吗?”雪无尘抬手拂平侧卧着的榻上人的眉间。雪无尘与李弈年岁相仿,而这貌似名为梅祁的女子看来还再年幼一些。他们二人尚觉汪府之事棘手,她施计谋划了一番才行动,虽是因为这梅祁的莽撞行动才导致计划未能顺利执行,但她心知即便没有此事横生枝节,也未必就能成功。

而她不过听那吴仲说了一家悲苦遭遇,就与他一同闯进了乱局之中,该说她鲁莽无谋,还是急公好义呢?

“只能等她醒来。”正在为梅祁切脉的李弈一脸凝重地漂移视线,看向斜前方。

“……你是想到什么了?”转椅回身的雪无尘本以为的是梅祁的伤情有所恶化,但她未出言就意识到——望江楼所能获得的药材数量虽是比不上汪家,但论种类是不差的;那时也是她亲自为梅祁解衣敷药,伤口虽多,但多是皮肉伤,背后的箭伤最深,但仍不至伤筋动骨;李弈熟读医书绝不会诊断错,他那时就断言她所中的毒也不过寻常迷药,而那些刀剑也都没有淬毒,否则吴仲怕是要伤得更重。综合以上种种,她的伤情不会有差错,那只能是别的事。

“你的信鸽回来了。我在想,你方才着人去调查的是那张姓说书人的事,还是汪家那精巧至极的弩机?”李弈视线未动。

“啊。”雪无尘慌乱地扭动身体想再次回身去看,却忘了转动轮椅,腰肋一下子磕在扶手上,疼得她露出糗态。眼见此景的李弈一脸愁容消散,露出了轻盈的笑容。他还以为雪无尘会始终是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仪态。

“看雪无尘失误就这么开心吗?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笑得这么开心。”回到端正坐姿的雪无尘,小女儿神态一般闹别扭地说道,然后转过轮椅去,去取飞来信鸽脚上的短纸,“可惜李公子你猜错了,这与那两件事无关。”

刚才雪无尘的神态让李弈一愣,他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雪无尘其实还只是与他一般年纪的少年人,只是平日显得老成稳重罢了。

“唔,娘你不要走。”呓语着的榻中病人手掌猛然向前一抓,把李弈切脉的手掌握住。

“梅姑娘、梅姑娘,你醒了吗?”回过神来关注病人的李弈用左手摇起梅祁,却见她还是双眼紧闭的样子,反倒是眉头皱得更紧了。

“娘你不要离开我,笺儿以后保证乖乖的。”梅祁不断说着梦语,语气焦急起来,同时握着李弈的手掌缓缓摸清了李弈的手的全貌,然后她的手换了姿态与李弈的手十指紧扣住。

“娘,你的手好凉啊。笺儿给你捂一捂,娘答应笺儿,一定要好好的,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你别吓笺儿,呜呜。”

不过第二次远行离家,之前除了十四岁时一同玩耍的某位小女孩和雪无尘,从未接触过同龄女子的李弈哪里应付得了这般场面,一时慌乱起来,可他又不敢大动,从医理而言,此刻若是吵醒了梅祁,于伤情不利,他只得僵硬地呆坐在床边小凳上。

“没想到堂堂燕国公次子是这样玩弄女子情感的高手啊。”轮椅挪移的脆响由远及近而来,雪无尘拿起床边的灯笼笼罩,将折了数折的短纸放在烛火上烧成灰烬。

“雪老板你上下楼还需要人抱着你迈过楼梯。圣人书曰,男女授受不亲。敢问究竟是女子被抱上楼不妥,还是李某与人十指相扣更为不妥?”面对恢复成镇静模样的雪无尘,李弈的好胜心又从莫名处升起。

“若论抱,几天前的那时夜半,又是谁抱着浑身是血的女子敲开了望江楼的门?”

“那是情势所逼,无论是那时还是这时。”

“雪无尘身有残疾,上下楼自然也需他人助力。”雪无尘推动轮椅驶向客房门口,当李弈以为这段对话以双方辩平作结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楼大堂里各式行酒令的喧闹声与雪无尘的话语一同传来,“雪无尘上下楼梯时,旁人都是手掌握拳。雪无尘若是被并非中意之人强行五指紧扣,雪无尘的五指是不会放到他的手背上的。”

“这是因为——”“雪无尘为你们去看看,后厨准备了哪些餐食,告辞。”

在李弈诡辩之前,语气波澜不惊的雪无尘已驶出了房间并亲手关上了门。吱呀作响的噪声盖过了雪无尘的喃喃低语:“你们还真是有缘分,各自逃婚,竟还能在此处相遇。”

重归寂静的房内变为了孤男寡女的状态,这下明显感觉到不妥的李弈开始试图挣脱出自己的手,岂料他越是挣脱,梅祁就握得越是紧,二人拉扯之间,床上人的两瓣鸦睫微颤起来。

“唔?”林笺微睁开眼来,一时间所见的场景都是模糊一片,她平日是习惯仰卧于床上,因而此刻便向内翻过身准备躺下。

“小心背后的伤!”面前一团素白发出声响的同时靠了上来,然而她已快了半步,脊背贴上了床榻。

“啊!”一声高鸣响起,吵醒了两位因为几个整日整夜都守在房门外而直接睡倒在外侧走廊上的仆人。

“小姐!”“少爷!”阿武和小桃各推开了半扇门,然后他们便见到自家少主在床上搂抱着一位异性。

“咳。”还是李弈先反应过来,轻咳一声后单手扶住梅祁的肩膀,随后撑开二人间的距离,“阿武你帮我研墨镇纸,我要画张图。”

林笺尴尬地用右手拨了拨自己额前的乱发,接着准备抬起左手才发现自己和对面的人十指紧扣在一起,险些再喊一声。

李弈感觉右手终于被释放出来,他这才得以腾出手来从自己的袖袋里取出那面纯白折扇挥展开来:“梅姑娘可还记得我?”

“梅姑娘?你是?”昏睡了几日的林笺还觉得头疼:梅姑娘是谁,这人看着好眼熟啊。

“还请公子自重,我家小姐还尚未出阁,问闺阁姑娘问题前不该先通报您的姓名家世吗?”机警的小桃急上前几步,插入到二人之中为林笺垫上一问。

李弈颔首,迈步转到不远处一处屏风后的桌案前,此时的阿武也刚好往砚台中倒好了水,镇好了一叠纸。

“在下姓燕,名贾。西峡人士,数年前随父母移居燕郡,此番是有事前往京城,路过此地。”李弈毫无迟滞地说道,甚至一面说着一面提笔从砚台中取墨书写起来,又一次惊讶了一旁的阿武,他之前从未听说过自家少爷所编的这个假身份,赶紧在心里准备记录下来,而燕贾早已料到阿武他是记不住的,他将已口述的及他在方才考虑完的其他补充信息写在了纸上,再将纸对折数次后交给了阿武,眼神示意他尽快背熟。

“啊,嗯,我叫梅祁,江南人士。然后然后……”心思驽钝的梅祁听着燕贾一板一眼的说辞,回想起来她父亲之前要考教她学业时也是这么严肃,不由得就紧张了起来。

“梅姑娘既然还未出阁,那么不想讲的事就不必告诉燕某了。”燕贾铺平了第二张纸,“你和吴仲大哥一起连夜去闯汪家,是怎么想的?这种事不应该计划周详吗?”

“这说起来就气人了!”梅祁膝盖一拍,腾地坐了起来,绘声绘色地把从吴仲那边听来的话再复述了一遍,结果到讲完她才想起另一个重点,“糟了!我跌倒之后没多久就晕过去了,不知道吴大哥他逃出来没有。”

言语间,梅祁就准备站起来,奈何她刚一离开床榻便觉眼前一黑,险些又要昏睡过去,只得坐回床边,她这些行动实在是看得服侍她的小桃阵阵心惊。

“这些燕某听吴大哥说过了。我和雪无尘雪老板,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此处的楼主,他是在下的朋友。我们将你和吴大哥救出来了,他其实伤比你还重些,但身体硬朗,比你早一日醒来了,现在也有专人监视着他,避免他一时想不开自尽。”

“嗯,那就好。吴大哥还真是可怜啊,只剩孤零零一个人了。上次我是打算和他一起去打汪家父子一顿的,现在看来报仇这事确实挺麻烦的,只能我回京城找爹爹帮忙了。”梅祁自然地将心中所想一股脑地抛讲出来。

“敢问令尊是?”

“嘿嘿,别看我这么糊涂的样子,我爹可是——”“小姐!”

梅祁以前在家的时候,父母或先生一直都是单方面给愚笨的她讲解各种书籍,甚少问她自己的感受,她难得遇见一人愿意听她说话,不由得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直到此时小桃高声打断她,不然她定是连自己是当今尚书令林秉嫡女的身世都要和盘托出了。

“咳,嗯,我爹在京城做大官的,嘿嘿。”

“以暴制暴不可取,且按本朝律例,京城兵马一伙规模以上的调动都需天子诏令。”燕贾见梅祁言行皆是武将世家的模样,便默认她是京城武将之女了。

“火?那是什么?”梅祁疑惑地反问道,但很快她便决定不去思考细节了,“你说的对,打他一顿也就眼前痛快,把他们送进牢里才好。”

燕贾手中的笔杆停顿了片刻,他本以为还要颇费些功夫才能说服她。

“汪府之事还需从长计议,梅姑娘还记得那些弩机吧,你背上的箭伤也是拜其所赐。”

梅祁闻言,探手伸出自己背后尝试摸了摸已敷上了药粉的伤口,剧痛。

“不过那种尺寸,然而在这般距离能有如此威力,且还有一键粉碎的功能,这绝不是怀州城一位小小富商能够制作出来的巧器。虽说听了吴大哥的说辞,已几乎可判断他汪家与怀州县有关联,但燕某猜测,他汪家或许还与江中郡,乃至更大的势力有关。我们贸然行动有可能会打草惊蛇。”

“我们?”梅祁其实没怎么听明白燕贾的话,但还是精准地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自然是我们,燕某虽是路过此地,但本来就看不惯汪家连下人都骄横跋扈的样子,如今听了吴大哥的事更是不能置之不理。”

“但你刚才还说这里面很麻烦的样子。我爹、我弟一般开始说我听不懂的话了,最后结论反正肯定是他们是不会帮我的,劝我放弃……”梅祁想起自己一次次被父弟责骂自己没有书香门第闺阁女子的仪态,一次次他们那恨铁不成钢的遗憾模样。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我等所要做的就是替天行道,为民申冤,再难我也不悔。燕某刚才的意思是要仔细谋划后再行动。”

“有道理!说得真好!”梅祁的双眼愈发明亮,隔着朦胧的屏风与恰好抬起头来的燕贾偶然对视,彼此都笑了起来。

“啊,我认出你了。你是那时候带我逃离茶摊的那位!对了,那时候你离开的匆忙,我忘记问你了,幸好你提醒我这里才没丢东西,你也没丢什么东西吧?”

梅祁天真的问话一出,小桃尴尬地拿头往一旁的墙上撞去;阿武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被自家少爷狠狠瞪了一眼才算强行忍住。

起身,绕过屏风,燕贾仪态端正地先后向梅祁、小桃拱手鞠躬。

“那是燕某当时为救二位脱离险境而自己谋划的假情报,燕某失礼了,当时未向二位告知。”

“啊。”梅祁嘴唇半张,她这才明白那时小桃为何查都不查行囊就能确定肯定没丢东西,“原来这样,嘿嘿,是我太笨了,居然没看出来。”

为掩饰尴尬,梅祁微微低头盯着放在自己膝上的一双手掌,翻来又翻去。行礼已毕的燕贾站在原地。初见及再见都是在那般场景,他以为面前的少女是个不让须眉,理当仗剑饮酒纵横江湖的侠士,未曾想她也有这样一副可爱姿态,一时间竟看得痴了。

“燕公子,你刚才那段话我没怎么听懂,你可以再跟我解释解释吗?嘿嘿。”同样是为了转移尴尬,梅祁主动挑起话题,面向燕贾笑着问道。

“……燕公子?燕公子?”

“啊,我一时想得远了,失礼了。”燕贾再次拱手,逃回了屏风后,“咳咳,燕某方才那段话其实大意不重要,姑娘记住结论即可,接下来的行动需要慎之又慎。梅姑娘你还记得我们初遇时那位讲述李弈生平的说书人吗?就在你与吴大哥准备闯进汪府那晚,我在汪府外见到他的。我怀疑他与汪府也有关联,所以我趁着现在还记得的时候,将他的样貌画下来,等天气好些,你可否愿与我一同去寻他?”

“叫我笺儿就好,我家里人都这么叫我。等我能跑能跳了,我一定帮忙,不,找到他的时候也一定要叫上我啊。然后,听你这么说,我也想起一件奇怪之事,那晚汪府就像是早就准备好被人袭击了,我和吴大哥当晚的行动是临时起意的,所以所以……”

“汪家一直都准备着,有除了我们之外的势力想要伤害他们。”

……

二人隔着屏风对话,从汪家背后的势力可能是谁,聊到吴仲、雪无尘等等的过往事情,再聊到燕郡和江南各种不同的风土人情。

窗外一直在下雨,钟鼓楼的声响夹杂着风雨声总是让人听不真切,天色始终没有大亮。雪无尘差人送来的吃食被放在一旁温了又温,可怜阿武与小桃望着食物却不敢动筷。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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