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阿大(第三章:刀口夺人)
第三章
一
天放亮,昆山路上突然多出许多蔬菜摊头,平时垃圾车和粪车的车夫都换了新面孔。昆山路街面两旁多数是商铺,有面馆、当铺、西餐馆、饭店、时装店、鞋店、钟表店、烟纸店、南货店、食品店、书店和米店,还有一家报馆和舞厅。老板有中国人、日本人、犹太人和俄国人。昆山路七十八号是裁缝铺,宁波人开的,此刻裁缝铺内的二楼靠排窗站着个人,身穿一袭本白色的麻布长衫,凝视着街面。
阿大一夜没合眼,依然双目如炷。
隔着阿大约二米右侧站着师爷。师爷的视线一半可以看到窗外的街面,一半可以看到房间内的全景。在师爷左侧站着好几个人,都在听师爷讲话。
“马路边上这些摊头,虹口黑帮的人全部换上他们人马了,这帮人现在被日本人的钞票买通了,要是打起来,汉奸相就会露出来;阿大讲了,这是外围,不能被日本人买通的人占领,所以等一歇,从八棣头那里的蔬菜担子会挑过来,挑担子的都是阿拉的人,挤进这些摊头里,一盯一,动起手来,先做了他们。”师爷狠吸几口烟斗,“阿拉嫡系李家军已经从四明木器厂全部调来了,大家看清楚,来来来,都走过来看,马路斜对面的就是株三会社,打起来,正门冲,会社有一个后门,设口袋,等他们逃出来就装起来;现在还不清楚日本人到底来了多少人?里面有多少人?但是晓得,这个会社的社长是日本黑社会的,这个会社是练武术的,肯定也是硬碰硬的种,打起来,还是老规矩,大家要有勇有谋。还有,打起来,日本人如果有后援的,虹口分堂的人先要把马路两头埋伏好,到时就要拦住他们!阿大讲了,这次与日本人冲突,是阿拉先动手,所以求快求速,只要救出老三和阿二头,就马上撤兵,撤时还是按照老规矩,头是头,尾巴是尾巴。阿大讲了,冲株三会社时,兵分三批,第一批只管打只管冲,让出通道让第二批人冲到会社的后楼,听说后楼是他们的练武厅,会有不少的人,所以第二批人要保证接通后门,使通往后门的通道畅通;第三批人冲楼上,救人,救了人后朝后门走。如果在后楼练武厅发现了老三和阿二头,那么第三批人不用冲楼上了,与第二批人汇集,从后门撤走。还有,大家晓得,这里属华地,虹口警署是怕日本人的,他们已经报告市警察厅了,办案查案,要有一些日子了,等一歇打起来,碰到巡警,尽量不要碰硬家货,都是中国人,留着后路。大家还有不清楚的吗?最后,阿大讲了,今早是跟日本人打,所以只能赢,不能输,如有伤亡,按最高级补偿。”
师爷朝阿大问道:“阿大可以吗?”
阿大看了下手表,对众人说:“现在是六点三十五分,七点半同时动手,一切听号令为准!记牢,速度就是胜利!都去吧。”
有人上楼报告,说有二个自报东北军的人要求见阿大。阿大点点头。楼梯声很重,可以猜出是两个大汉,果真,一高一矮,都很敦实。东北人爽快,一上来就自报家门,高的当过连长叫樊高城,矮的是班长叫钱江,也是神枪手。阿大听了心里一动。阿大问,怎么消息如此灵通?是否我们走露了马脚?樊高城明亮地笑了,说是当兵出身,懂得侦察收集情报,还说,他们有十几个人,就等下达命令了。
阿大笑了,“谁下达命令?”
啪,啪,两个人立正敬礼。“您就是司令!”
轮到师爷笑了。
阿大问,“你们十几个人都当过兵?”
“报告司令,都是有种的兵;现在就在后弄堂集合着!”
“叫我阿大,按上海规矩;我问一声,为什么愿意听我的命令?”
“报告,昨晚逃出来的大个子向我汇报了,是因为你们宁波帮的斧头救了我们兄弟,再说打日本人,正好是我们一路南下的目的。”
阿大点点头。“这一仗打完,你们是留还是走?”
“您是司令,我们已经是您的兵了!”
“好,我要了!师爷,先把他们划到虹口堂口,明天,你们俩人到会馆来见我。”
又是啪啪两声立正,俩个东北兵让师爷带下楼。
阿大走到窗边,朝下瞧去。从八棣头来的蔬菜担子进入街面,长长的队伍,个个赤膊短打,颈部扎了一根麻绳,是识别标志。这支队伍是从杨树浦堂口调来的。宁波帮以前没有与虹口黑帮交过手,当初大阿哥李正炎闯上海滩时,虹口黑帮还没成气候。后来上海发展大了,成了亚洲第一大,世界第三大城市,各地流民多了起来,以家乡语言或各省份成立了同乡会,也是帮会。本份一点的帮会,是乡亲互相帮衬扶持;霸道一点的帮会,抢争地盘,互相斗殴;结果是本份一点的帮会被逼必须强硬起来,否则就被吃掉。逐渐有的帮会演变成黑社会,虹口黑帮多数是流民,组织松垮,帮里有派,日本人就收购他们利用他们充当打手。阿大给杨树浦堂口的指令是,只要制服虹口黑帮的人就可以,尽量不要见血。
宁波帮的主力军,嫡系部队对外称李家军是当年大阿哥留下来的,全部是宁波乡下李家庄里的李姓后生,每年从乡下输送进上海,一直保持在八十人左右,规矩森严,功夫扎实,平时在木器厂当工人,出兵时统一听令大阿哥。大阿哥是木匠出身,属于工人阶级,曾被共产党收编过,当年上海工人武装起义时,这支队伍冲杀在最前,后来国民党与上海一些黑社会联合起来,镇压工人武装,他们各取所需,国民党想消灭共产党,黑社会想并吞这些日益壮大的工人帮会。这支队伍死亡大半,元气大伤,大阿哥逃到乡下,重振人马,杀回上海,从此也确立了队伍人员每年供给制度。宁波帮还有一个规矩,就是兵器一律用斧头;刚开始斧头用起来还真派上用场,后来孙传芳军阀来了后,黑枪走私越发猖獗,上海滩的主要黑帮都从刀器时代换成枪械时代,但是宁波帮还是坚持老规矩,大阿哥相信他的斧头出神入化。可惜的是,他还是倒在枪弹之下。所以阿大接班后,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三十年代的上海已不是二十年前的小上海了,占地五百多平方公里,人口二百六十万之多,世界上除了纽约和伦敦,排下来就是大上海,英雄辈出,帮会林立,宁波帮要生存下去,必须与世俱进。阿大想建立一支正规编制的队伍,全部采用最新式的枪支,隶属会馆直接领导。他还想好,让阿三高中毕业后,直接送到德国去学军事,毕业后回来统帅这支李家军。
师爷上楼了,告知李家军已经全部到位,还有十分钟就到七点三十分了。
阿大再瞧街面,部分虹口黑帮的人与宁波帮的人已经在发生争吵了,从株三会社正门进去的日本人越来越多,街四周也出现了一些穿着奇异的人群,多一分钟多出一分危险,是提前行动,还是等?一秒一秒在过,师爷已经打开窗户,亮出两只大红两响炮仗。
“发号令!”阿大斩钉截铁地说。
师爷没有丝毫犹豫,亮火点燃导火线。丝丝地响,导火线烧到炮仗,熄火了。师爷赶紧拿出第二只,手不由自主地颤一下,如果再哑火,他不敢想。丝丝地响,火光一闪,一声巨响,炮仗直冲天空,再一声巨响,炸出漫天红色小纸片。
街面轰地大响,一阵乱打,喊声震天,菜皮扁担乱飞狂舞。株三会社对面街面突然冲出十几个高举斧头扎着麻绳杀气腾腾的大汉,直奔株三会社,他们劈开正门,打碎两边的橱窗,从三个进口一涌而入。很快,马路对面冲出第二批十几个大汉。
阿大临窗见街面菜贩打起来的一刻起,撩起长衫下摆,凭腰一扎,便一纵身,如燕子般飞出排窗,轻轻落在街面上,在一旁的师爷顿时傻瞪了眼,这是他平身第一次见到阿大展示武功,事先一点也没有与他商量。
阿大轻声落地,脚底生风,几步已跨过马路,搭上雨水管,像一只猴子手脚并用,倏倏几下,已攀到二楼排窗,他踩着墙沿,如壁虎一般贴着横走。当他走到株三会社的排窗时,李家军的第二批人马当街冲过来,他们抬头恰好看到一个穿本白麻衣的背影如燕如虎,时飘时滞。
哇,狂叫:“阿大来啦!阿大来啦!”
李家军见阿大率先冲锋,军心大振,几十号大汉齐喊,原先马路摊主还在争斗,听到如此杀声震天,全都停下,齐刷刷朝阿大望去。
阿大正值二十出头气血旺盛之年,虽说是宁波帮听命于他,毕竟是子袭父位,众人服不服,必须见他真本领,听到街面大喊,他血气大涨,双手运功,对准排窗发力猛劈!株三会社的排窗一共有六扇,哗哗连响,六扇排窗依次崩裂,撒得漫天是断木条和碎玻璃。
“阿大阿大!阿大阿大!”宁波帮的人全部在喊,连街面上的市民和摊贩,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喊。
虹口黑帮交械了,个个蹲下身子双手放在后脑,但是每双眼睛都盯着阿大。
师爷看得是双腿发软,大阿哥李正炎的本领他是见识过的,甩出去的斧头如有一根绳子套在手中,斧头击中目标后会自动飞回来,但是说内功,见了阿大这一露,他才明白,什么叫中国功夫!
阿大纵身跃进会社的前楼,身子在半空中已经瞧清全房间的人马,贴窗而站的是一个半脸淌着血的中年男人,碎小玻璃还嵌着他的半张脸上,一定是爆裂的窗玻璃正好溅在他转过脸的刹那,一半中镖,一半幸免,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慌,眼睛直瞪阿大,双手张开,立了一个马步,腰间插着一把日本短刀;在靠内墙一侧,四个穿和服的日本男人已经拔出了短刀。
阿大双脚落地,一弹,起右脚,踢起红木写字桌,飞向四个持刀之人,此力用得极满,阿大身子也朝后倒去,趁势他起左脚,在半脸淌血的人的胸口踢去。此招叫兔子双踢。
土屋博在眨眼之间已被踢,一股真气喷出,口鼻全是鲜血,四肢顿觉脱虚泛力。他从窗外听见阿大阿大的喊声起算,他眼睛根本来不及看清连续发生的事,全是在这分秒之间。他输得一败涂地。他从五岁起在东京最古老的神屋武术馆学武,到东京大学政治系毕业,经叔父推荐,当了内田良平的助手,他遇到过无数次对手,一直保持不败纪录;自满洲国建立后,他获得了日本天皇的嘉奖,那年他三十周岁,踌躇满志。年初会长内田派他到上海,负责整个华东的情报工作,在来上海之前,他还与中国人交过手,对方还称为山东神刀,但土屋只用了三刀,就劈了对方的一条胳膊。出刀、迎刀、下刀,日本武士刀,全讲究一个速度,土屋以为他可以代表日本的速度,但是,他没有碰到过真正的中国速度。
阿大十指撑地,身子反弹,鱼跃而起;土屋已经拔出腰刀,一个大翻转,刀光一闪,血水在前,刀刃在后,这是土屋的绝招,受伤后最后一搏。他想凭他的速度,刀刃必会见血。阿大瞧得一个真切,放过他一刀,后抄他的手腕,捏得一个全腕,一用力,腕骨一响,疼得土屋心房一缩,握刀之手的手骨几乎有全碎之裂,短刀落下,被在身后的阿大左手抄起,卡在他的颈上。
四个武士击垮飞来的桌子后,大喝一声,朝前冲来,发现土屋满血的脖子上一把短刀卡着,四个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滞在原地,不敢动一动。
此刻,第三批人马已经冲上楼了,在后楼响起一片打斗之声。
阿大大喝一声:“闪开!”
四个日本人中有二个退到墙边,阿大用中国话喝的。他想,他们有人听得懂。他见另外二个也跟着退了,知道擒到之人必定是土屋博。
阿大亲自出马的决定,也是在他发出号令的前几分钟临时决定的。他起码有一个把握,这个株三会社是一个武术馆,日本人崇拜武士道精神,对方不用枪,他们就是有枪也会放下枪,与对方平等,用刀搏斗。凭他的功夫,也正好是一次实战的机会。他要活抓土屋博,这是唯一保证全胜的双管齐下。万一三批人马都失手了,至少他手里有一张王牌,逼日本人就范。但要活捉土屋博,他担心其他人完不成,而且时间上也不允许。他想到,土屋博是会长,会长的办公间必定是整幢楼最佳朝南房间,那就是二楼的前楼了,故他直接从二楼的窗外打入,直取虎穴。
阿大成功了。
可能这株三会社的日本人平时过分自大,或者说还没有与上海的帮会大规模地交过手,仗着是日本人,见软便欺,习惯了养娇了,而且会社最高级别的武士,都围着土屋,在前楼房间里;再说斧头党黑压压的一群,一批接着一批,搞突然袭击,从气势上数量上,都被压着打。
海子一脚踢开前楼的门,冲进来,后面的人不断涌入。海子情不自禁地高呼:“阿大阿大!”一帮众人齐喊:“阿大阿大!”楼下的听见,也跟着喊:“阿大阿大!阿大阿大!”一时间,气振屋宇。街上的宁波帮听见屋内的呼声,知道已获胜利,跟着也喊,舞着斧头,当地平时被日本人欺负过的市民,奔跑欢腾的小孩,全都跟着叫喊,个个脸上洋溢难得的胜利笑容。
日本人绝大多数听不懂叫喊的内容,以为喊的是万岁,更吃不准这帮杀气腾腾,斗志高昂的人的来路,都退在墙边。
阿大问:“三叔和阿二头呢?”
海子答:“已经背下楼了。”
阿大右手一掌拍在土屋的脑顶上,土屋眼白一翻,觉得一股强大的气流从脑顶直下,压在胸口,堵塞呼吸。他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碎玻璃上。
阿大喝道:“走人!”他大步朝闪开的人道中走出去。
走道上,楼梯上,大堂上,到处是血迹和散落的长刀短刀。他想,刚才肯定经历了一场剧烈的打斗。他问紧跟的海子:“双方有死人吗?”海子答:“现在双方都没有,但是重伤不少。”
撤走的速度与开战的速度一样快。阿大他们撤出虹口地带时,也传来了警车的叫鸣。
二
当晚,宁波会馆张灯结彩,沪东宁波状元楼的大菜师傅全部请到,厨房边上临时搭出几只灶头,各菜场送来的鸡鸭鱼猪成捆成箩摆满过道,碗盘锅勺响成一片,炒菜师傅忙得满头大汗,总厨不停地在叫喊,帮工里里外外一路小跑。酒席从大堂一直摆到内堂,连内天井也摆满。按老规矩,不管输赢,当晚必须发放大洋。两箱满满的银洋当众打开,大账房亲自点数发放,凡是参战的,按人头数,每人银洋五块,等于一月工资。所以大家都盼望多打几次,最好每月都有一次,一年下来,以木器厂的内部价格,可以买一套什木家具了。
接下来是发放补偿,会馆都有规矩,轻伤的,重伤的,吃一刀的,少一只手的,补偿多少,明文很细。一样的伤亡,还规定,如是遇人打斗,虽说是私下的,但与会馆搭上一点关系的,也有补偿;最高级的补偿,就是会馆的重大事件。如今天阿大明文说的。所以两大箱银元发的只剩下二十八块。大账房看了看,对众人说:“大家说说,这最后的压箱钱应该奖给谁啊?”
有人在人群中喊出:“阿大!”
“阿大!阿大!”众人又想起早上那气势如虹的战斗了,仅用了十分钟,如闪电!当年大阿哥在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赢得痛快,解气,畅心,高昂!他们齐喊,喊声传到内天井,传到内堂,会馆上空响起一片:“阿大阿大!阿大阿大!”
师爷看着满堂亢奋的众人,满脸张狂的笑容,看着看着,老眼突然泛潮了,一声哽咽: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他知道宁波会馆新一代大阿哥今天正式诞生了。
此刻,阿大正在会馆二楼书房里。他静静地反复读着一张纸条上的字:“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字条是师傅叫人专门送来的,而且还有一个惊叹号。阿大不明白,难道今天做错什么事了?师爷也没说呀!救人,况且还是救自己人有错?打日本人,本身中国人都兴奋,难道还有错?他还是不大明白,这祸与福之间转来扭去的。他想,师傅专门派人送来,肯定有深意。是否责怪他一个当家的去打头阵?但他是有把握的,不是没有想过!会不会说,过早显示所学本领?师傅没有规定过什么时候该显示,什么时候不该显示呀!不是这个,学得本领就是为了用的,而且阿大认为用得真是时候。楼下传来一片喊声:“阿大阿大!”阿大心头又一热。他站起身,倚着窗框往外瞧去,韬朋路上已亮起路灯,各家餐馆门口闪烁着霓虹灯,对面街面上有很多人驻脚朝会馆瞧来,十分热闹,有指手划脚,有热烈交谈,张张脸盘在灯光照燿下显得光灿兴奋。但他多瞧一眼,瞧出端倪:有二个压着很低草帽的人在围观人群中晃来晃去,已经入晚为什么还戴草帽?而且半遮着脸,为什么?阿大豁然想起师傅的字条: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前五个字是指失败者,株三会社看上去是失败了,但他们有了教训,中国人说吃一亏长一智;宁波会馆是胜了,人夺回来了,开怀庆功了,得意了,不对!阿大立马想起了他的阿爸,这子弹就是从窗外打进来的。他退了一步,轻轻说:“来人!马上把海子叫来!”
从暗角中走出一人。匆匆下楼。
阿大叹出一口粗气:原来,师傅传来的字是这层深意!然而,阿大的暗忖却还不是师傅的深意,仅仅是表面的,更深更大的事情随着第二天的新闻公开后,不断地发酵着朝阿大难以控制的局面发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