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
才搭六月头,卖杏的长声吆喝,便纷扬在小村庄朴素的连环画里。
于是垂涎。而低矮的檐茅和打补丁的日子,又挤不出些些宽裕;只好眼巴巴地面对墙隅,作非非之想。奶奶便颤巍巍地奔向鸡窝,又颤巍巍地摸出几个热乎乎的蛋。等篱笆院再把她守望回来,手里托着的葫芦瓢满盛着喜悦。似此黄澄澄的诱惑,让神仙也无从抗拒。怪不得一代名医董奉,能用杏换得那么多谷物呢。哟,奶奶的青布衣裳,以及发上的荆簪,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旁邻的擀面杖发出美妙的咿呀,——赶上二爷爷寿诞,终于又可以出头露面了。桑木扁担挑着暖融融的向午,蜿蜒着从生产队出来,打头的双岁子一身疙瘩肉,像极了小人书上的英雄好汉。麦垄青青。
得暇便往镇上赶集。一地里穿梭,寻卖杏的摊床……收获是想当然的;倘使紫气东来,能拾半口袋杏核哩。以物易物,一斤杏核半斤杏,兴头头踏上归程。燕影婀娜,怀着愿景和感恩的心,为波光舞蹈。冈峦,苍松错落,俨然野猪林气象。不过,野猪林在《水浒》里,被鲁智深的禅杖骇得战战兢兢。
若拾得大个儿的杏核,一定眉飞色舞,小心翼翼地囊之,——跟伙伴们玩砸杏核游戏的时候,请出来当统帅,名曰“大马”,大马金刀,所向披靡。后巷二榔头有个出奇的“大马”,为他赢得不菲的彩头;做梦都想杀杀它的锐气。
影子在身后紧紧相随。你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唯我独尊的老太阳,静默时,会想些什么。想炼五彩石补天的倩女么?想那位叫夸父的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倔汉子?想被后羿射杀的兄弟?……想尝尝我的杏么?
后来,古井边的三间泥草房,成了我的新家。房后葱茏着一株杏树,倚傍柴禾垛,阴凉着挺大的空间。也有芳唇乍启的一痕痕浅粉,也有含羞欲绽的娇红,在碧莹莹的叶脉间,任蜂蝶戏谑……刚巧是晴柔袅袅的杏花天。便脉脉地倾听花语。那一片芬芳不消说了,便是柴禾垛也沾了曼妙,——一缕缕炊烟,咋恁地香喷喷,窗根儿的瓦罐跟着酩酊了。
待杏花泼泼洒洒,入望洁白,像事先约好了似的,云层洒下离离的雨。雨脚轻盈,顽皮似我,杏花被一瓣瓣登下来,化作胭脂泪,化作庄生晓梦。空气中隐隐有叹惋之声。
猪圈门子没关严,四婶的壳郞跑出来,往空场悠闲散步。车老板子的鞭梢又甩出连珠炮。
而后,一枚枚青涩,或高挑枝头,或潜伏于叶底,自得其乐。青涩带给人无限遐思,包括青涩的年华,青涩的心。青涩无从复制。黄瓜、茄子、豆角们刚冒芽芽,满脸新奇和懵懂。细犬逐风过草桥,被莺啼绊了个趔趄。
那月芳华,以朝圣的虔诚和畏怯拜谒杏坛。杏树正葳蕤到妙处,环坛肃立,一叶一枝,不敢丝毫苟且,恍若颜回、子路、宰予……透过两千多年的厚重,悟《论语》内外深长的教诲,品琅琅书声与点瑟回琴的雅韵,“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慨涌荡情怀。杏影参差,传承古典,吐纳春秋。
小区迁来不少杏树,朋友似的招呼;欣欣然关注它们的举手投足,它们的物语。携两鬓沧桑,走近它们的况味,在往事般朦胧的夜。“甜酸杏——甜酸……”一声声曾经熟稔的吆喝,飘飘渺渺,从寂寂乡愁里冉冉而来,流离成满地清辉。
邯郸道上得到一件杏核雕:牧童侧踞黄牛背,横笛沉浸在久远的童谣里……摩挲,并且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