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一
三十四年前,一个小女孩在村子旁边的小河里玩耍时,发现一股隐秘在河水中的泉水,之后没多久,我就诞生了。
我的身体是四方的,用水泥铸就。围住一个长宽各一米二的坑。身高两米五,在一米五处,留有一个缺口,缺口前方是平整的水泥地面,在这缺口的右边,有一个水槽,水槽的左边修了一堵五十厘米高的水泥墙。水槽的前方有一个蓄水池。在我身体的顶端,有一个混凝土盖子,盖子的上面用白色碎碗片贴了我出生的年份——1988。河岸的右边,有一排挤挤挨挨的木房子,河岸的左边,有一个平整的晒谷坪,不见任何建筑。
我诞生那天,村里不论男女老少,都喜笑颜开地跑来一睹我的风采。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夸赞着我给他们带来的方便。他们说,有了我,从此他们不需要挑着水桶走两三里路去别的村里打水了。我为他们省了许多挑水的功夫。他们的言语里,充满了对我的感激。
我的目光穿过厚厚的人墙,看到一个小女孩,她的脸上没有喜悦。她那明亮澄澈的大眼睛里,似乎也有一股泉水正欲夺眶而出。我记得这双眼睛(我诞生后,拥有了泉水所有的记忆),就是这双眼睛发现了我身体里涌动的泉水。是什么让她对众人的欢腾视而不见?是什么让她如此郁郁寡欢?她比身边的同伴都高,可为什么看起来却是那么单薄,那么瘦弱,那么楚楚可怜?
当众人散去,她来到我身边,跪在井沿上,静静地看着井水中的自己,发愣。
“孩子,你有什么心事,不妨和我说说。”看着小女孩脸上的泪痕,我忍不住想和她说说话。这话闷在我的心口,随着溢出的泉水,从槽口潺潺流出。
小女孩好像听到了我的心里话,她掬起一捧水,两眼望着手心,低低地啜泣着,说:“爸爸和妈妈又打架了。爸爸喝醉了,妈妈说了几句,就被爸爸扯着头发打。我去拉爸爸,爸爸挥舞着拳头向我砸来。妈妈一把把我护在怀里,任凭爸爸的拳头如雨点般砸在她身上。爸爸打累了,松开了扯着妈妈头发的手,倒在地上睡了——”掬在手中的水,已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小女孩停止了诉说,用那双湿湿的小手抹了一下眼睛,抹掉了眼角的眼泪。
“我该怎么办?妈妈要我出来玩,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看到她伤心流泪的模样。妈妈肯定很伤心,很痛苦,可是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小女孩垂着双手,坐在水槽边的水泥墙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掉在水泥地上。
看着她那泣不成声的模样,我心生爱怜。可除了静静地看着她,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此时的心情很无奈,很无力。我的这种无奈无力,估计也正是小女孩面对母亲时的心情,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无奈无力要更深刻,更刻骨。
她只是一个小孩啊!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就承载着不该有的悲伤。看着她一耸一耸地抽嗒,我心里难受得也想落泪。
小女孩突然咧嘴笑了,她擦干了眼泪,对自己说:“妈妈说过,万事得想办法,哭解决不了问题。我还是回家帮妈妈做点事吧,这样,妈妈的心情可能会好点。”说完,小女孩起身回去了。
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见她提着一个小水桶,来到我身边,挽了半桶水,提着就走。脚步匆匆,不做停留。我从她低垂的眼光中,隐约地感觉到,她并不快乐。
二
泉水冬暖夏凉,味微甜。
村里的人,甚至外村的人,都来我这挑水。他们对与我朝夕相处的泉水赞不绝口。赞的不是我,但我替泉水感到由衷地高兴,也为自己与她为伴感到荣幸。
因为冬暖夏凉,所以一年四季,都有很多人在我前面的那个蓄水池洗衣服、刷鞋子、洗床单、洗被套……凑在一起洗刷的,一般都是妇女。从她们那里,我知道了很多家长里短。尤其是“晓岚”这个名字,在她们的嘴角经常冒出来。
她们说,晓岚这孩子真可怜!父亲经常喝酒不管事,喝醉了还打人。她妈妈没有出气的地方,就摔家里的东西,摔不烂的就用剪刀剪。家里本就不宽裕,他们吵架后还要经常补办那些被摔被剪的东西,他们现在更是捉襟见肘。晓岚是个好孩子,这么小,就能帮衬着做事。这么懂事的孩子,还经常被骂被打,真是造孽啊!
她们每次说完,总是忍不住摇头痛惜一番。
她们口中的“晓岚”,就是那个发现这汪泉水的女孩,就是那个在我刚诞生那天向我倾诉衷肠的女孩。
她每天都来提水,可每次都是步履匆匆。见到她,我忍不住想和她打招呼(我觉得她能听懂我心里的话),可我还没张口,她就已经提着水走了。
小孩子们也喜欢在这里玩耍。他们有时趴在井盖上,寻觅井中自己的倒影;有时在蓄水池边,清洗沾满泥沙的小手小脚;他们尤其喜欢到井边的小河里玩耍。夏天,井边的小河,经常有小鱼小虾出没,小孩子们有的拿着箢箕捞,有的拿竹杠捞,有的趁机炫耀自己徒手捉鱼的本领。这些小孩子们总是一脸阳光,笑声灿烂,无忧无虑。他们在自己捞的小鱼小虾中,拣一些个大好看的放入井里。鱼儿虾儿在我怀里畅游,挠得我痒痒的,我也忍不住像孩子们一样灿烂地笑了。水槽里的水,也流得更欢了。
后来,孩子们扯来一些青翠欲滴有着细细叶片的水草放在井里。有了水草,鱼儿虾儿在我的怀里游得更畅快了。它们时而在水草中往来穿梭,时而在水草中隐藏游戏,时而在水草上躺着休息……看着在水中浮动水草,看着水草中往来翕忽的黑点、白点、红点,我想起了晓岚,晓岚现在怎么样了?
晓岚和我,似乎有心灵感应,想起她的那天傍晚,她来井边打水,没有急着离去。她坐在井沿上,睁着那双大大的澄澈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水中游动的鱼虾,喃喃地说:“要是我也能像鱼儿一样自由,那该是一件多美的事啊!”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在说话的瞬间水雾弥漫。
我心中惭愧,因为此时的我,是那么快乐,那么幸福,体会不了她的苦,感受不了她的痛。她坐在那儿,伶仃不堪。
三
不知不觉,八年过去了。
河岸右边那排木料房变成了两三层红砖预制板房,左边晒谷坪的两边也有了红砖预制板房。
来这里挑水、洗衣服的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多。有变化的,只是她们谈话的内容,她们不再只聊村子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她们嘴里出现了很多让我感到莫名其妙又极其陌生的名词,白娘子、包青天、白眉大侠、厦门新娘、鬼丈夫……至于“晓岚”,成了她们聊天之余,偶尔出现的一个“感叹号”。
我很好奇,她们嘴里那些闻所未闻的名词是什么意思。
帮我解开这一谜题的,是与我心心相印的晓岚。
晓岚现在出落得亭亭玉立,那高挑的身材在这个村庄应是凤毛麟角。与她同龄的孩子站在一起,她几乎比他们高一个头。
那天,她兴高采烈地来到我身边。兴高采烈——我是不是眼花了——定睛一看,没错,她的眼里、眉里、还有嘴角,无不透露出兴高采烈。是什么让她如此开心呢?
她跪在井沿上,用右手的食指在井中划着圈儿,笑意粲然。她对着井里泛起的涟漪,喁喁地说:“你知道吗?学校这次跳远比赛和跳高比赛我都拿了第一,体育老师说我有运动天赋,如果加以培养,必有所成。我成绩不怎么好,很少得到老师的夸奖,这是读书以来第一次获得荣誉,第一次得到老师的肯定。”
沉默了一会,她接着说:“我感觉自己现在越来越不合群了。班上同学聊白娘子、包青天、白眉大侠……我都插不上嘴,因为我没有看电视。我家没有电视,我也没有时间去看电视。爸爸经常喝得醉醺醺的,家里的重担全落在妈妈一个人身上,如果我还跑出去看电视,我会良心不安。不合群就不合群吧。”
我终于知道,我听到的那些陌生名词来源于一个叫“电视”的东西。我默默地看着晓岚,用心感受着她的快乐。笑着的她,真美!
来我这玩得小孩,越来越少了。估计他们都被那个叫“电视”东西绊住了吧。
井里的鱼虾也越来越少,井边河里的鱼虾倒是越来越多。
七月的一天,晓岚来向我告别,她说,初中毕业了,她爸叫她出去打工。体育老师也没能说服她爸让她去学体育特长。家里没钱,她知道父亲的难处,所以她不怪父亲。
我默默地向她说了声保重。她也轻声地对我道了声保重。她离去时,我看到了她那双明亮澄澈的大眼睛里,水雾弥漫。
四
来打水的人越来越少了。
来洗衣服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井里的鱼虾没有了,水草也没了踪影。
听说,水能自己流到每家每户,不需要挑水了。
听说,衣服只要扔进一个机器里,就能自动清洗干净。
听说,现在的小孩,天天坐在电视机前,足不出户。
河岸两边的房子,贴上了白色的瓷片,太阳光照在上面,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从井边延伸出去的小径,如今长满了荒草。
村里面,来往穿梭的,大多是老人小孩。那些年轻人哪里去了?他们并没有消失,因为每年年底,村里就会突然冒出许多年轻人。
我现在三十出头,可我却感觉自己已垂垂老矣。贴在井盖上的白瓷碗片,已剥离得只剩零零落落几片。内里的井壁上,长满了青苔。曾经护我周全的水泥墙,早已坍塌在河中。现在河里一涨水,就会漫溢到井里,井里的水因此变得浑浊不堪。
曾经一年两次的清洗,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恍然如梦。
那次晓岚与我告别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年底,也不见她的身影。
有一次,两个老妇站在河边右岸房子的台阶上交谈,我隐隐约约听到她们说到晓岚。说她爸妈终于离了婚,她妈妈嫁到了外市,她在外面傍大款,赚了不少钱,她爸的开销,全由她负责。她们还说,她家要建新房子了。
她回来了。那一天,她家新房子乔迁入住。她没来井边,我见到她,是她从河边右岸匆匆走过时。她化着淡妆,穿着时髦,那双大眼睛依然明亮,但不再澄澈。
我的心陡然剧痛。是的,我没有心,但那一刻,我真的明白了什么叫做心痛。
老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