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姐与林先生：总之那几年，你们没有缘
文 / 金泽香
01
赵小姐醒来时，微醺已褪，头脑清醒。至于昨晚的偶遇，她自然记得。
那是一群人的聚会，林先生坐在中间，她去晚了。推开门，一个劲地道歉，堵车这种事属插翅也难飞。都市周末的车道，不亚于大型停车场，恨不得由地上漫到天边。
纵是老同学们相约，晚了也得自罚三杯。酒是聚会的兴奋剂，赵小姐一杯下肚，旁边响起夸赞，第二杯饮尽时，已有叫好声，第三杯欲更豪迈灌喉，一只手伸来扼住赵小姐的腕，是林先生。她与大家一样视线齐齐投去看定他，原本不过愿赌服输的忠勇，他跳出来做什么，像不识相的搅局者。
“这一杯我来吧”，不待赵小姐回过神，他已抽走酒杯，以同样的豪爽一饮而尽。赵小姐的眼光是箭，林先生默默承接。围观的十来名同学兴奋地直拍手，酒不醉人人自醉。酒场风月，聚会聊天都只是不咸不淡的开胃小菜。酒与情，男与女，一旦相关，更有看头，似好戏敲响了锣。大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这二位似统率万马千兵的将领，战旗猎猎，只待相互喊话，各自出招。大家一会看看赵小姐，一会看看林先生。这些并不常见的同学，要么恢复学生时期的秉性，放开了瞎侃，要么相互客套，慢慢热络。可是经赵林二位这么一来，接下来不知该如何衔接，大家突然有点手足无措，不如暂且沉默。
关于赵与林，大家略知前情，上学时传过绯闻，至于谁追的谁，谁负的谁，无从知晓。因大学氛围松散，不像中学成天呆教室粘在一起，故难获知八卦的细枝末节。
赵小姐可能未料想会有这么一出，甚至连林先生在场都未必提前知晓。她面色阴翳，将视线聚在眼前空了大半拉的酒瓶上。林先生则缓缓旋动从赵小姐手里夺来的酒杯。其他人间或干咳或小声交头接耳，企图制造点声响，不致场面过于干冷。
02
“赵玲”到底林先生开了口，大家立即止语，空间静得只剩呼吸。“我出国前，去找过你，你为什么避而不见。”林先生平静的语气里带有不细察的暗涌。
赵小姐张了张嘴，似要回应，不知为何将话咽下，径自伸出手拿起酒瓶，直接送至嘴边。这个举动何其大胆，此刻的赵小姐像一个酒鬼，直接对瓶吹，丝毫不顾及仍一身端庄优雅的都市白领的行头。坐在旁边的同学赶紧相劝不要再喝，有人看势头不妙趁机插科打诨。世事难料，原本说好是老同学聚会，能来几个来几个，大家吃吃饭聊聊天叙个旧，怎么想都是其乐融融的场景，不想突然如此尴尬。有人已皱眉表示不爽，大家的聚会给弄成私人决斗，不管孰是孰非，理当私下解决，现在弄得大家聊也不是，喝也不是，不管不问也不是，追根究底也不是。有人耐不住饿，已顾不得二位的进展，自顾自吃起来。
赵小姐这拿着酒瓶吹的架势，一看就是见过世面。她清清嗓，大家耳朵瞬即支起，“林成，你装什么装，你当年跟谁出的国啊。怎么李然今天没跟着一起来？”赵小姐朝面前的酒瓶挑挑眉，语气硬挺，依然不看那头的林先生。
赵小姐发的箭直直射中林先生，他不急不恼，一副甘愿受之的模样，也不应答。此时四周静得连心跳都可闻，约莫过了看似漫长的沉默，他放下手里的酒杯，噌地站起，朝大家欠欠身：“不好意思各位，有事先行一步，我在蓝色港湾有家店，欢迎大家有空去坐坐。”他目光在赵小姐身上停留了一会，不等大家回应，匆匆而去。这场剑拔弩张以林先生不战而退告终。席间人一阵唏嘘，仿佛见证了一幕长达两小时的悲欢离合，实则，前后不过五分钟，对于不知情的人来说，顶多只知二人曾交往过，后不欢而散，再寻常不过的剧情。
赵小姐真是豪爽，不止见过世面，面对林先生的诘问不慌不忙，连林先生语带不快先行离去，亦镇定自若。抬手一挥，朝同学们招呼：“来来来，咱们喝！”大家纷纷拿起酒杯，又恢复到先前的吃喝玩乐，大家都是识趣人，自当刚才一幕未发生。所谓步入社会，最起码需具眼力劲儿，看来人人已练就。
酒过三巡，席间喝多的已拿筷子敲碗唱起《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大家笑闹一团。仿佛今日在座的中年男女，还是那群没心没肺不知天高地厚的快意青年。赵小姐还算冷静，吃喝哪样不落，不过眉间的郁结隐隐还在，就算藏得好，她的心不在焉也给泄露一二。大家故意岔开话题聊些不相干的，唯恐哪句让她感觉不自在。不过，临近散场，不待结束，赵小姐以身体不适之由提前离开。大家嘱其注意身体。其实都知她怕与大家一起出门，怕被同路的人忍不住问起。她想一个人静静，去一个更宽广的空间长吁一口郁气，面对今天的突发状况，她完全靠多年的职场应对硬撑下来。
03
谁知刚一出门，迎面遇上静候多时的林先生，赵小姐叫苦不迭。这场清算迟早要来，只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突然而至。林先生上前拽住赵小姐的手：“走吧，你没少喝，我叫了代驾，送你回家。”赵小姐知躲不过，心想还是低估了林先生，他哪会不战而溃。她领情入座，倒要看看林先生意在何为。
驾驶座是一名年轻的代驾员，后座一对各怀心事的男女。城市的夜暗黑凉薄，霓虹似海面灯塔，三三两两闪烁，与之相比的是辽阔的夜，林忆莲在电台里唱“这城市隐约有种沦落的美男人久不见莲花开始觉得牡丹美夜太黑谁也没尝过真爱的滋味”。赵小姐有一种男性的疏朗，未计较林先生的自作主张，顺其意上车后，对代驾员说“泉公路188号”。代驾员应声，启动，车行在途，窗边灯火鱼贯而行似一片不断幕的流萤。赵小姐面无表情目光凝于某处。
林先生看着她，突然笑了，带有叹气与服输：“赵玲，你还与以前一样，这么强。”
赵小姐闻言回眸，讪笑：“强？是硬还是愣？你以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语带揶揄。
“以前说你独立，有主见，我说很欣赏这样的你。”林先生坦言。
“什么时候回的国，现在过得怎么样。”赵小姐切入正题，不想再与之打嘴仗。
“上个月。还好，老婆和孩子都回来了。”林先生答，“你呢。听方民说你至今未婚？”
“对。”赵小姐的干脆与直接叫林先生喉头发紧，他太了解她了，她不做掩饰说明对此不愿多谈。他想缓冲一下气氛：“你现在还好吧？”“还好。”又是一句斩钉截铁。
林先生叹口气，看来对话无法进行，“有时间喝茶吧，今晚大家都挺匆忙。”
“我不是今晚匆忙，我一直都忙，以后有时间再说吧。”赵小姐回。这是拒绝，他知道，虽在同城，再见面不知何时。
04
路况拥堵，车缓缓而行，周末的夜，连空气里都夹杂着狂欢的气息。堵车本令人烦躁，不是聊天的好时机，赵小姐有几分微醺，头靠着后座闭目养神。林先生见状保持沉默。某一刻，赵小姐内心不是没有一丝波澜，这么多年，最懂与最包容她的还是他。可惜，往事随风已如昨。午夜电台进入情感节目，温柔女声安抚城市未眠人，一首民谣《青春无悔》作为背景乐响起，女主持照常读起晚间情感故事：
“那是初冬的下午，我约她在校园的静湖相见。在这之前因为我临近出国留学，她有些闷闷不乐，离别即在眼前。相爱是容易的事，遇到离别，我们都不知如何面对。我们的未来似乎不能被自己左右，出国的出国，考研的考研，找工作的找工作，我以为尽可能安排好未来，爱情也会有个好的归宿。不曾想，面对不同的抉择，意味着无法固守现在。那天下午，她没来，听说忙于家教。我知道她在躲避，她认为我出国是离弃，我认为是在为我们的未来打拼，遗憾的是未能达成共识。我拿着一份全美排行前10的学校的全额奖学金，那是我梦想的学校和专业。真是左右为难的时刻，我多希望我们能坐下来好好谈谈，谈谈现在与未来，就算我们无法给予承诺，为何不能试试看呢，至少我们因爱之名去努力去尝试……后来，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托别人转交。临近离开不到一周的时间，我想见见她……”
赵小姐睁开眼，看定林先生，良久开腔：“林成，不是长长的信，是短短的绝笔，仅知会我你离开的日期与时间，叫我不要送，就此别过。”赵小姐的声音浮现一丝颤抖。
林先生咬着下唇，语带克制：“我当初为什么要叫李然送信！？我真是疯了！”，他缓了缓接着说，“李然回来告诉我说你不想见我，对我出国很有意见，将送去的信重重扔在地上，负气而走。”
原来如此，赵小姐苦笑摇头。女人为爱癫狂不假，李然算是中毒最深的那一个。
“你不必怪她，她从大一就喜欢你。”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况且李然后来与他一起出国，二人早已结婚生子。过去的那些年，只怪两人没有缘。赵小姐眯着眼继续看窗外被夜色晕染的霓虹，它像极孤冷守夜人，等一名说归未归的许诺人。
“是，我不怪她，我在国外托她照顾，她不坏，当时鬼迷心窍，她后来与我承认并请求原谅，说未将信给你，见你脸色不好，急着有事离开。只是假传圣旨这事我今天才知，难怪之后约你几次，你都不想见我。唉，造化弄人。”林先生靠着椅背，眉头纠结。
“不必叹气，李然比我更爱你，这可能是上天的旨意，是最好的结局。林成。”赵小姐安慰道。
年轻时的爱恨不论激烈与否，早已风干成标本，再度回望时，脱离躯体翩然而出，犹如失重无了分量的器物，漂浮在这苍茫的夜。
“是的，也许吧。她与你的确不同，她对我百依百顺，贤内助做得十分称职，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感谢她对我和对家庭的付出。”林先生的话听来像外交辞令，客气又冷淡。
赵小姐不说话。成年人犹需明了身份，不得随意插手他人家庭事务。
05
女主持不知何时念完信，不过内容已不重要。坐在前排的代驾员识趣地不做声，专注开车，他比其他听众幸运多了，凭白知晓了更多细节，还是现场版的。电台不留人声只余乐响，《青春无悔》的音符落入每人心湖激起层层涟漪“你说你青春无悔包括对我的爱恋
你说岁月会改变相许终生的誓言 你说亲爱的道声再见”。阴差阳错的擦肩而过，故地重逢的旧人相见，青春早已封印托时光邮差寄走，一句无悔是最好的注脚，是是非非无需细数，皆是上天的安排。木心说，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儿女私情亦是。
约莫两小时过去，拥堵状况终有好转，车速提升不少，而距赵小姐家也不过三站地，须臾即达。
林先生与赵小姐一同下车，林先生问，可否去你家喝杯茶。赵小姐摇摇头。时过境迁，林先生仅是今天的林先生，不是当年的林成。而她，也只是今天的赵小姐，不是当年的赵玲。
林先生伸出手打算与之握别，赵小姐仍旧摇头。决绝如她，怕是再无见面机会。果然赵小姐直言相告：我们今后最好不要见了，当年怎样与今天没了关联，各自好好生活吧。
闻此，林先生心中一凛又略欣慰，她还是她，还是坚持做自己的洒脱人，永远理性而坚强。换作李然势必扑进怀里为多年后的重逢哀恸得梨花带雨。也许，确与她所言，与李然的结合是上天的旨意，心中最爱与最适合生活的人往往不是一码事。就像当年，他认为异地仍可维系恋情，可不到一年，看到越洋分手不在少数，方觉出赵小姐看破不说破的智慧，而非一味耍性情。后来，带着遗憾出国的心绪未见想象的难以抚平，一直陪伴身边不离不弃给予无微不至关怀的李然，令他拥有现实的温暖。对于李然他始终有愧，爱的天平无法对等，只好从其他方面做些补偿。但是，赵小姐，这个将自己刻意活成强力的女子，他唯有垂手立足，爱莫能助，他知道她也有黯然神伤的脆弱时刻，只惜已失却拥揽入怀的资格。故此，闻赵小姐一番决绝之言，他笑笑算是同意。一件难以释怀的青春往事，终于缓缓碎裂遇风而化，内心一隅难以消殒的冰山，业已松动。林先生终于明白，怀恋毋需存，是该燃起一把火，由内而外的焚尽、消融。
夜风微凉，相看无言，此次无需互道“再见”“珍重”，他看着赵小姐径直迈入小区，隐没于夜色及至不见。遂移步进车，代驾问林先生去哪，他答：静湖，京北大学的静湖。
这次不等人。如果给内心放一把焚野的火，或许还是在静湖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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