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里的一盏明灯清风不识字随笔

清明祭

2020-03-26  本文已影响0人  冯俊龙

年年清明年年泪,清明将到我心惊。

每年春节过完,元宵节一过,心中就开始戚戚然。因为,清明节不仅承载着我饥饿的记忆,还有亲人逝去的伤悲。

自始读书,我一直诵念北宋时黄庭坚的《清明》:

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

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

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

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

彼时虽然少不更事,还没有作者那么多的人生际遇,但“野田荒冢只生愁”、“人乞祭余骄妾妇”的悲凉,却让我每每念及涕泪横流。

我的家庭是贫困而且窘弱、父母是辛劳并胆小的。母亲在生了我们五兄弟之后,身体的孱弱和思想的纯朴,让她人格也变得愈加卑微。

要养活一家人,只是靠土地里长出的粮食,远远不够。

青黄不接的二三月间,是家里度日如年的时候。

平时尚可借野地里能食的菜果充饥,但清明前后的时节,荒草才枯,新绿刚起,除了大地散发出生命的张狂,一家人能够填满肚子的,就只有源源不断的井水。

乡下人扫墓,难得有用能吃的东西祭祀的,即使有,也不会把东西留下。传说中的“齐人乞祭”,于我们也是南柯一梦。

我曾在成长的日子,读到台湾作家赖远新的《乞丐囡子》。六十年代只有几岁的赖远新,伴随着瞎父傻母,还有一大串弟弟妹妹,住破庙、穿烂衣,以乞维生。

“我们常常几天才能吃到一点带油星子的残汤剩羹,平时端回来的都是别人吃剩的菜和从嘴里吐出来的骨头杂乱混在一起的饭食,一大家人抱着破碗烂瓢狼吞虎咽……”

读着这些如今还能背诵的句子,我觉得瞎子爹弱智妈的赖远新,比我幸福。至少,他们还有食物可以饱腹。而我们,除了喝井水、吃粗糠咽老菜,整个春天,都只能饱受饥饿的折磨。

我清楚地记得,最小的老五,七个月大时,刚好是农历二月。

在这个令我们一家人恐惧的日子,母亲终于含泪把五弟送养给别人。

“也好,放他一条生路”、“也好,他不再在家里和你们一起受苦。”母亲像傻了一样喃喃自语。

五岁的我偷偷看到母亲在没人的时候,躲在破烂的蚊帐里号啕大哭。

我恨父亲,更恨这不长粮食的季节。

人穷就没有自尊。

没有自尊的人,更加自卑。

在极端的自卑之下,又生发出极端的自尊。于是,骨子的善良被换算成求生的勇气。

母亲每顿饭时,都是躲在低矮的灶房里忙碌,从不和我们一起吃饭。

我们问母亲,她总是说“吃过了”。但我们吃完饭,母亲却把锅里的锅巴、我们碗里的剩汤掺和在一起,烧成热汤吃下。

还记得一件事。

母亲把头发蓄长,然后剪掉,去街上卖了,给我们买了点肉回来打牙祭。看母亲没有样式的发型,人们嘲笑,甚至说我母亲“太娇惯娃儿了,他们要天上的星星,你也去给他们摘?”

这哪是娇惯啊?母亲也是极爱面子的女人,她是看到她生养的儿子们,实在是很长时间没有尝过肉味了!

母亲警告我们:“我可以不要面子,你们却不能做让我丢脸的事。”

在艰难的岁月里,我们慢慢长大,然后像狼一样奔向外面的世界。

终于,我们在外面站稳脚跟,然后可以吃饱穿暖。

以为好日子终于来了的我们,却第一次面临亲人和我们永别。

我们家族里有一位幺叔,用他走村蹿乡收购废品积攒起来的数千元钱,为我们修建了三间大瓦房,我和二哥才得以结婚成家。但一生未曾婚娶的幺叔,却身染重疾。

已经无钱可医的幺叔,知道当时的我们都才建立自己的家庭,根本没有能力还钱让自己治病,只有哀哀地嘱咐:“你们要争气啊,如今政策好,再混不出个名堂,自己也无脸去见地下的祖宗啊。”

母亲是怕幺叔死的。

因为幺叔的钱替我们修建了房子,他真死了,我们这一生一世都会负疚。

乡下人信神信鬼。

母亲疑心幺叔是去乡间收购废品,早出晚归时碰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于是,母亲和三婶去找专门替人消灾的端公。

拿了钱的端公说,我家祖坟上被压了一块石头,“祖宗生气了,就要找你们家的人索命。”

母亲和三婶吓得连滚带爬,在夜半三更直接从端公家里去到坟地,真在祖父的坟上找着了那块石头,齐心协力掀到一边。

以为幺叔终于“得救”,母亲和三婶还没有高兴几天,幺叔却在乙亥猪年的清明过后,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享年46岁。

母亲从此开始生病。

冠心病、脑血栓,整整折磨了母亲11年。

母亲的病是积劳成疾,也有对幺叔去世的愧疚。身体的疾患加上心理的不安,让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

我们拼命地寄钱回家,让父亲不遗余力地照顾母亲,希望母亲能活下来,接受我们对她的回报。

特别是大哥和四弟,在钱款上毫不吝啬。无论是买药回家,还是母亲住院治疗,他们都是抢着付钱。

但母亲的病愈来愈重。

后来,母亲不能吃合乎她口味的食物,还严重痴呆。

困卧在床的母亲,身体臃肿肥胖,但精神却更加不好。

丙戌狗年的春天,已经生活不能自理的母亲,躺卧在医院的病床上,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我安排好自己的事情,急忙赶到母亲住院的城市。

母亲泪眼朦胧,居然一下子就认出我来。母亲伸出无力的手,叫着我的名字,断断续续对我说:“你、你把我送回家去吧,我不、不能再用你们的钱了……你们有娃……还有你们自己的家……”

我打断母亲:“妈,你还没有享福,你要活下去!”

母亲点点头,又摇摇头,过了好久才说:“劳……劳慰你们,要不是你们兄弟给我看病,我、我早死了……”

在我们家乡,“劳慰”是比“感谢”还要情深义重的一个词。一位母亲,对自己的儿子说这样的话,是发自内心的满足,以及发自肺腑的感谢。

我苦难深重的母亲,即使是对自己付出了一切的儿子,都不曾忘记感恩。在这个让人倍感伤悲的尘世,我敬爱的母亲,哪怕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也在为自己的儿子、为自己的后辈子孙着想。

母亲困囿病床日久,疏于运动,我怕母亲长了褥疮,日日给母亲擦身按摩。后来,母亲大便难解,我又用手去掏。

看着一点点从母亲身体里扣出来郁结得硬实的物体,我泪流满面;那难闻的恶臭,于我却是异香扑鼻。

母亲稍微轻松的表情,让我感受到莫大的幸福。

但是,多灾多难的母亲,还是离我们而去了。

丙戌年的农历二月二十,离清明还有半月,母亲撒手人寰,终年64岁。

等到从天南地北赶回来的我们兄弟,把母亲安葬在我们都熟悉的那块给了我们生存下去的希望的土地,我们才知道,我们这一世,是再没有母亲的娃了!

这块曾经生长出让我们活下去的粮食的土地,从今往后开始繁衍亲情、滋生牵挂、变成永恒;我们在清明时节,回到这个地方,匍匐在母亲的“家”门口,一声声地呼喊:“妈,我们回来了!”

但是,母亲永远不会再应答我们。

幺叔的墓几乎是和母亲的墓同时修建的。

这座幺叔去世22年才修的坟墓,却是幺叔在这个世间住得最好的“房子”,也是他给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好纪念。

幺叔的墓碑上刻着我们兄弟写的一副墓联:“与世无争安净土,为人厚道显方圆。”这是对幺叔一生的最好总结,也是我们对继承和发扬幺叔优秀品质的一种鞭策。

在这个世间,正是像幺叔、母亲这样平凡而伟大的普通人,为我们生存下来奉献出了一生。他们用他们的苦难,换来我们今天的幸福。我们更有责任,利用我们的能力,让更多的人活下去、活得比我们更好。

“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只留在他人的歌吟中,“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正在眼前。“佳节清明桃李笑”时,我们再一次回到亲人的坟前,默默致哀。“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之境也不复,“野田荒冢只生愁”却是我们在祭奠亲人时,应该重新从悲伤中提取出来的信心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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