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鱼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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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一个下火的天。空气像被凝胶粘连在一起。刚下的那场雨，似乎将这凝滞的空气撕开了一点口子，但是雨一停，这点口子又迅速愈合到一起。

老张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条被遗弃在水边的鱼，身体的水分都要被蒸干了。虽然头顶上支着硕大的伞，身上被钓鱼服裹得严严实实的，但是还是挡不住这毒辣辣的太阳的压榨。

“这鬼天气!”他甩了一把汗，心里暗暗咒骂。鱼漂在水里一动也不动。从早晨到现在，鱼护子里就躺着三条鲫鱼。这样的天，鱼都懒得出来吃食了。周边几个钓友已经相继收拾渔具离开了。他挪到了一下身子，又坐下了。再抵抗一会儿吧。

现在回家，估计进门光那个脸色就够难看的。今天早晨，又为钓鱼吵吵了几句。她说天太热，在家歇着不好吗？“整天在家歇着，人都长毛了。”他回了一句。她那个脸立即就晴转阴了。“行，你出去钓吧！你就认为身体是你自己的，可劲儿造。你这样的人，一点责任感都没有。”这些话就像火星子，迅速引爆了他心里的雷。她是越来越会扣帽子了，一点小事就上纲上线，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更年期提前了。为了避免战争升级，他收拾好东西摔门而出，连她准备的早饭也没吃。

以前有点烦心事，到了水边，也就烟消云散了。清澈的水，凉爽的风，活泼的鱼儿，志同道合的钓友，这是个规避烦恼的世外桃源。可是今天不行，心里一直憋闷。或许实在是太热了。

河对面正在修筑堤坝。三四个工人顶着烈日在来回搬石头。河道不宽，可以看见汗水像小河一样顺着他们黝黑的面颊身体蜿蜒流淌，还有一些直接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有尘土溅起。这几个人中，有一个大约四五十岁，特别瘦小羸弱，典型的南方人身材。其他几个人一边干活一边抱怨、咒骂，有时也会停下来抽一支烟，赚一点空闲。只有他，搬着石头，身体躬成虾米状，来来回回，就像一只忙碌的蚂蚁。偶尔会抬头望堤坝上看一眼，脸上似乎露出一点笑容。

他居然能笑得出来。这样的鬼天气，坐在这里光喘气都感觉困难，更何况还要出力气？这些人可真抗造。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顶着四十度的高温在外面搬石头？老张喝了几口水，心里默默思忖。今年，因为工作诸多不顺，心里总是有一股无名火，一点点火星子，这股火就炸开了。今天早晨的争吵也是与这个有关。平时总是满腹牢骚，感觉自己付出的与收获的不对等，骂天骂地骂领导，感觉活得实在憋屈。可是现在看看这些在烈日下搬石头的人，自己的那点欲望都不好意思探头了。有些人为了生存拼尽全力，有些人却为了永远填不满的欲壑而到处钻营。

似乎有一阵风吹来。水面依然没有一点涟漪，心里却透亮了一些。老张干脆放下鱼竿，眼睛不再盯着鱼漂，愿者上钩吧。

他起身，慢慢踱到了河对岸。岸上，搭了两间简易工棚，工棚外有一个女人蹲在树荫下削着土豆。“在准备午饭？”老张走过去搭话，盆里已经削好了四五个土豆。女人抬起头，脖颈处露出道道青筋，面色青黄，透着一股病态。“大哥，坐坐吧。”她随手递过一个小马扎，然后又低头对付那几个土豆。“你们不是这里人吧？”“我们老家是湖南。”“跑这么远出来干活？”“要不咋弄呢？在家里指着地不挣钱，孩子念书，我这身体也不好，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活。今年钱不好挣。”女人抬起头，朝着南面看了几眼，叹了口气。这女人说话极爽快，可能难得有人交流，话匣子打开了，就絮絮起来。她说，她也想找活干，帮着丈夫分担一些。可是现在工厂都不要人，做家政，外地来的，人家都不愿意用，她也就只能在这里帮他做饭洗衣服，照顾一下。她说，丈夫其实身体也不好，前年还做过手术，可是不干活不行啊，家里老的小的都张嘴等着呢 。说着话，土豆也削完了。“你们中午就吃这个？不加点荤？干这么重的活，得加营养。”老张看着盆里那几个明显营养不良的土豆。“这几天肉又涨价了，18块钱一斤了，他不舍得吃。说大人能将就，还是留着钱给孩子吧。”女人看着堤坝下弯腰曲背的丈夫，眼睛里流露出心疼。

“我那边钓了几条鱼，拿过来给你炖点汤吧。”老张一边说着一边往起身往回走。女人在后面连说不用，可是他还是坚持去拿。女人便放下土豆，跟了过来。

收起竿，居然真的有一条鱼在上面挂着，个头还不小。女人在旁边啧啧叹着。加上鱼护子里的三条，一共四条。“也就够熬个鱼汤的，今天太热，鱼都不爱上来了。”老张有些遗憾。“谢谢大哥。你心眼可真好，自己辛苦了一上午，最后鱼都让俺吃了。”妇女揉搓着手，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了。“拿着吧，我家里还有呢。赶紧回去做饭吧，他们一会儿也要停下吃饭了。”“嗯嗯，谢谢大哥。”女人拿着鱼走了。老张又坐下，挂饵抛竿，心里的暑热消散了不少。

等他再抬头的时候，那几个打工人已经停下了。本地人都骑上车子回家吃饭了，那个瘦弱的男人则回到了工棚。树荫下，女人已经摆好了饭桌。她将满满一大碗鱼汤端到男人跟前。男人不知嘴里说着什么，又将汤推到女人跟前。女人一边指着自己的身体摆摆手，一边又把鱼汤往男人跟前推，虽然隔着远看不清，但是显然很是着急。最后，男人起身又拿出一个碗，把鱼汤舀出一半，递给女人。两人相视一笑，都低头喝汤了 。幸福就是如此简单——简易的工棚，简陋的饭桌，简单的饭菜，相爱相惜的一对人。

汗水都淌到眼睛里了。老张使劲抹了几下眼睛。心深处某个地方似乎也被这火辣辣的太阳晒软了。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情了？这些年，一直在忙着打拼，每天患得患失，自己的心被各种欲望填满，唯独却忽略了身边的人。她的关怀变成唠叨，她小心翼翼的请求变成苛责，她的眼泪变成胡搅蛮缠。一言不合，硝烟四起。他总是抱怨她变了，变得不理解他，不体贴他。其实仔细想想，她还真的变了。以前，不高兴了，她会大吵大闹，她会趴在床上扯着嗓子哭，现在有多长时间没听到她哭了？她变得安静了，不吵不闹不哭，但是也不笑了。他的心抽疼了一下。当初，他就是被她的银铃似的笑声迷住的，可是现在她有多久不笑了？

刚结婚的时候，家里唯一的电器就是电视机。他们每晚都会相拥在一起看电视剧，一个苹果，她一口，他一口，特别甜蜜。以前，家里经济不宽裕，偶尔买几条小鱼，就是改善生活。他总是细致地为她挑出鱼刺，她也会感动地说，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她会给他倒上一杯酒，让他慢慢抿着。以前，他们也会因为一口好吃的让过来让过去，最后总是他一小口她一大口吃掉。那时虽然穷，但是感觉非常幸福。

现在车子有了，房子有了，存款有了，以前不敢想的，现在都有了，可是唯独温情没有了。她不再纵情大哭，也不再放声大笑了。他说，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什么就得不到理解!真的是为这个家吗？在四十度的高温下，他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自己。这个家到底需要什么？

抬起头，那两个人已经吃完饭了。男人起来要收拾饭碗，女人却将他拖到一边，拿起一块毛巾，一边拧着水，一边给他擦着身子。擦完了，从屋里端出一块西瓜放在他眼前。男人又要掰开，女人似乎生气了，男人只好笑着坐下来啃起了西瓜。女人一边收拾饭碗，一边看着啃西瓜的男人，眉眼里都是满足。

收杆 。老张开始收拾渔具。他知道，自己中午不回去，她一个人在家里就是瞎凑合，甚至不吃饭。今天中午回去带她出去吃清江鱼火锅，这是她一直想吃的。在这样的天气里，再吃上一锅鱼汤火锅，肯定酸爽。他真需要多出出汗，多排排毒了。让那些该死的欲望都随着汗液排出去吧。都说五十知天命。他确实有点混蛋，这个年纪了还整天为那些有的无的跟身边人争吵。什么是天命？天命就是一个和谐温暖的家，就是相依相爱的两个人，就是一碗让过来推过去的鱼汤，其他的都是狗屁。

太阳愈发放肆，空气依然黏腻，老张的心却清爽起来，甚至还有一点点久违的激动。他一边发动起车，一边甚至还轻轻地吹了声口哨，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岁:火辣辣的太阳火辣辣的情，火辣辣的人儿奔向那个火辣辣的家!

一碗鱼汤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