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山 24
今天是第一天,蓄谋已久的文理分科终于抬上台面来了。诸葛兴匀出一节语文课当班会课,郑重其事地宣布:
“现在我们的物化必修书已经教完,到了提前分班的时候。按往年惯例,分成三个文科班,一个理科班。……”
台下一片哄笑。诸葛兴才意识到讲错了话,连忙改正:“是三个理科班,一个文科班……你们笑什么?多么严肃的事情!来来来都给我坐好,认真听我说。
“我们实验班选科只有两个方向。理科选物化,文科选政史。还有一点必须说的——理科要考数学附加题,主要是选修数学书的内容。文科要考语文附加题,主要是《红楼梦》等名著。都清楚了吧?
“选文理就像找老婆,是终身大事,你们每个人自己好好想一想。我作为班主任呢,先给你提个醒:不要觉得文科不好。为什么呢?因为政史比物化简单。来了文科班,还可以搞错位竞争,你们想想,其他好学生都去选理,你文科的竞争压力就小,机会就多。往年一些优秀的孩子,我们都是推荐他选文的……”
一堂课上下来,诸葛兴花了半小时夸文科好。他讲完以后,立马就有一群人拥着他上办公室去。
我说:“错位竞争,说得漂亮。”
俞年说:“他为什么整节课都在讲文科?”
“他是文科老师,巴不得全世界都选文科。”
语数外的期中卷子发下来了。我一看数学不行,心里凉了一截,诸葛兴能拿数学来压我了。看见作文写得好,心里又凉了一截,他的“会写文章”也应验了。我有点迷茫并且疑惑,感觉事情正朝着他预定好的轨道滑过去。看看窗外飘着雨,走廊里都是上办公室的人,嘴里在“文科”“文科”地叫。一会儿我就发了呆,又一会儿我被一句“文科”惊醒了。
晚上诸葛兴约我到办公室。他说:“你问过你爸没有?”“没有。”“你再不问,我就替你问了啊。”
我说:“不要。我定下来选理了……”
“你怎么不听劝呢?”诸葛兴一摁电脑,把分数表调出来,指着我那行,“看看你的数学,不上不下的,去了理科班怎么和人比?错位竞争错位竞争,错的就是个数学!你在文科数学又不算差,再沾点作文的光,清华北大是很有希望的呀!”
我想反驳,可是找不到话了。我低着个头。
“你现在成绩没那么顶尖,不就是因为物化拖着你吗?你选了文,没了负担,保你能冲进班级前五,不然我诸葛兴把人头卸下来给你。”
我把头低得更低了,我感到自己的词汇前所未有的贫乏。他手上像是握着我的所有罪证,一抽就是一条,可我手上什么也没有,我什么也干不了。我只有朝着地上低低地重复:“但是我想选理……”
也不知道是怎么熬到放学,铃声一响我就飞跑回四班。俞年从走廊迎上来问:“怎么样?”
“不行,不行,今天整得太窝囊了!这个诸葛兴,骗人一套一套的,简直说不过他!”
俞年说:“别怂啊,化学分数还没出呢。”
对,我还不能怂,我还有个宝押在化学上。这样一想我才略有点心安。回家以后,看看《有机化学基础》上的笔记,又翻了一遍竞赛讲义,才在床上打着滚睡着了。睡到一半,听见什么人在我耳边大喊了一声“文科”,我惊醒,看到太阳晒在墙上,这已经是第二天。
靖炀楼二楼拉了一条大红横幅,写的是“理智选科,错位竞争”。我的眼光故意避开它,上厕所也低着头从下面走。但是旁边人的声音还挡不住地灌进耳里来——“你想好选哪一门了么?”“选文科啦,错位竞争去。”“好啊,一起去一起去。……”我很沮丧了,撞开门跑进教室,这时俞年拿一张折着的卷子递给我说:
“化学成绩出了!”
我一惊,心怦怦地跳,展开考卷,是个红通通的九十。我喘出一口大气,跳了两下说:“俞年,我考到九十了!”
“好样的,我们这一个月没白干!”
我又来回看了几遍分数,确定了是个九十,一股勇气又冒上来,说:“我现在去找诸葛兴。”便拎着卷子往办公室跑,一进门,撞上化学老师出来,她问我:“万木,你选文还是选理?”我说:“老师,我打算选理的,你看我把化学搞上来了。”“啊,你不去错位竞争了吗?也好……你们诸葛老师刚要去找你呢。”
我跑进去,把卷子展开给诸葛兴看,说:“我的化学上来啦,你看选理有希望了吧?”诸葛兴正在喝茶,听完我的话,险些笑喷出来,说:“上来了?你以为真是你上来了?听你们化学老师说,这次考简单了,平均分就有八十多呢。”
我杵在那里,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塌下去。
他还怕我不信,把分数表调给我看。竖着看倒还可以,我这次是靠前的;横着看就惨不忍睹,我几乎是一整排红色的数字——考在平均分以下的意思。诸葛兴抿了口茶:
“万木,你就认怂吧,这一次说明不了什么的。你初三所有成绩都在我这里,你化学好不好,我还没数吗?”
我一把抓了化学考卷,三两步迈出办公室门,眼睛又酸又涩,不知想笑还是想哭。回了班,一屁股坐下,却又看到“错位竞争”的大条幅,脑海里竟然一片空白。俞年说:“你脸色不好啊,化学成绩也不管用吗?”我刚想说实话,想到这九十分又是俞年一分一分帮我挣出来的,又不说了,只告诉他:“诸葛兴承认我考得好了,我得再加把劲!”
事实是不管我考好没考好,有没有加把劲,好像都不管用!
我大概有点意识到我的未来了,我甚至怀疑我打从生下来就注定了要选文,我的命天生是文科生的命!
可是我看一看身旁的俞年,就觉得事情不能这么结束。我还有想做的事,我还有在乎的人。
这一天晚上的谈话也是我主动去的,我认认真真地告诉诸葛兴,我会进电脑专业,政史不是我想要的。他笑得脸很黑,说:
“我就这么和你讲吧。第一,兴趣是学出来的,你现在不喜欢政史,难道学个两年还不喜欢政史?第二,好大学比好专业更重要,你去理科顶多上个南大电脑系,北大文科哪个系不比它强?第三,你既然这么想学理,那你初三信奥怎么不参加?报数学竞赛的时候也没见你跳呀?”
我火了,觉得他简直蛮不讲理。我不等他下句话出来,便站起来走了,回到座位,在桌子上狠狠地砸一拳:“玩不过他!”
我拳头松了,整个人都软下来趴在桌面上。过一会儿,我伸出手,轻轻拉住俞年的袖子说:
“俞年,我快不行了,你一定要顶住我,别让我垮掉。”
俞年说,“你不垮,我就不垮。”
这时我想到万林。这两天我是走一步输一步,底牌都快输光了,靠着他没准能扳回一城。我一回家就给他打电话:“老万,你知道我们文理分科了吗?”万林回答:“诸葛老师告诉我了。”我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扔掉。我坐到窗台上又问:“那你怎么觉得?”“选文吧。”“去你的。……”“万木,班主任的话还是要听听的,他毕竟当了那么多年老师了,经验都摆在那里。”“你不也当了那么多年老师了吗?你怎么就没有点自己的主见?”“谁说我没主见?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爸爸和班主任都是为了你好,你现在不懂,长大了就懂了!”
万林把电话挂了。我岔开四肢往床上一倒,那团饱满的被子像我一样瘪下去了。我翻了一个身想问题,又想不出什么答案,到最后连想的问题都忘记了。我第一次觉得我是在作毫无意义的抗争。
第三天了。跑办公室的人越来越少,慢慢地有了尘埃落定的样子。走廊上“选文还是选理?”的询问已经嘶哑,逐渐成为“再见”“祝你前程似锦”的道别。我有一次低着头从那横幅下面走,白寅叫住我问:
“万木,你选哪个了?”我反问:“你选哪个?”“我选理。”我说:“恐怕我们不是同路人了。”手插了口袋要走,白寅拖着我说:“但有一件事我觉得奇怪!”“讲。”“为什么四个班都叫人选文呢?我们这儿选文快选疯了,我本来也打算选文了,我妈妈坚决不同意,才改的理。”“哈哈哈,我也觉得奇怪。我一直以为中国人是重理轻文的,没想到现在,全反过来了。”
我看着白寅往另一边走去,心里其实挺羡慕她。她至少有一个妈妈,而我的妈妈——是我自己才能看见的念想。
我问俞年:“假如我们真的不当同桌了,你会难过吗?”俞年说:“我不敢想。”
晚读课被诸葛兴征用了,他放了一段视频给我们看。这是一个从靖中考进北大的老校友,现在是知名的考古学教授,坐着高大敞亮的办公室。嘴上说道:“感谢我以前班主任的教导,让我放弃理科选择文科,找到了一条适合我的道路……”
适合我的道路,适合我的道路,适合我的道路……
文科、作文、化学、信奥、错位竞争、北大……
“万木跟我到办公室来。”诸葛兴的声音又像一鞭子抽在我脊梁上。
我无知无觉地站起来,我的腿不听使唤地跟他走去。“错位竞争”的大条幅阴森森的,红得瘆人。办公室灯火通明,却一个人没有。我坐上小方凳,刚对上诸葛兴的眼睛,脑袋又垂下,再不敢多看;摊开两手心,空空的,底牌已经打完。
诸葛兴说:“你想好了吧?”
“老师,”我想开口,却抽起鼻子,话音带了哭腔,“选理有什么错?我跟你们没冤没仇的,为什么要这么逼我?”
“你为自己的未来想想,也为你爸想想……这都是为了你好!我是你老师,难道会存心害你吗?我只是希望我的学生走上适合他的道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呀!”
我的头低得越来越低。
“万木。”我听见椅子刮地的声音,知道他站起来要走了,“老师的话就这么多,该讲的道理呢,也和你讲明白了。不过我还是尊重你的意见。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他的脚步声一路响到门外去了,只留下我一个。我抬起头,看看空荡荡的四面,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可是我的心也碎了。
文科是非选不可了。物化不要了;政史咬咬牙,或许能学好;《红楼梦》能考成怎样,一点没底;就这样什么都没计划的我成了文科生——成了文科生!
第四天,还得给俞年一个交代。
我犹豫了很多回,终于讲出最不愿讲的话:
“俞年,我输了。我要做文科生啦。”
俞年说:“你在开玩笑。”
“我是真的,我,我……”
“可是我还没垮呢,你怎么先垮了?”
“我也不知道!”我捶了自己一拳,“我也没办法!”
“万木,你为什么骗我呀?你自己和我讲的,以后进了电脑系,我做你的程序员,你做我的美术设计,我们一起编游戏,你忘了吗?”
“我没忘!我没忘啊!”
俞年呆呆地看着我,我也呆呆地看着他。然后我哽咽着说:
“对不起,我是畜生,是最畜生的畜生。”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没事的,别难过……再说,选文对你才是最好的。”
“哎……一年了。每次遇到伤心事都是你帮我担着,这一次就不要了吧,啊?有什么委屈,痛痛快快说出来就好了。”
“真的吗?”
“嗯。”
我的背上挨了一拳头。
“我恨你。”
我被打哭了。他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