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从喝茶看妙玉

金陵十二钗里，妙玉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从人物关系看，金陵十二钗大多是贾府的小姐、媳妇或者亲戚，独有妙玉，既不姓贾也不和贾府沾亲带故，却位列十二钗之列，占据着独特而重要的位置。

妙玉在金陵十二钗中的地位就像她在贾府中的地位一样特殊。

从本质上妙玉和梨香院的众多小戏子一样，是贾府聘买回来迎接元春省亲的。

小戏子们靠歌舞表演来取悦贾府老爷太太们，以此作为谋生手段。虽然有龄官这样自尊自爱的个体，并不能改变多数戏子卑微的身份和尴尬的处境。

同样被聘买来的妙玉，却与众不同，她不仅住在环境幽雅的拢翠庵不被其他人打扰，还有着小姐一样讲究的生活品味。

这一方面跟妙玉出身有关——“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人家”，虽不能跟贾府比也算出身高贵；一方面也跟妙玉修行的身份有关，世外之人与世人自然有些不同之处。

一说到妙玉必然联系到喝茶，妙玉不仅爱茶而且懂得品茶，今天我们就从喝茶来看妙玉其人。

刘姥姥进大观园是大观园难得的一次对外开放机会，让我们有幸跟着刘姥姥全面细致地游览一番大观园，揭开这个神秘园子的帘幕。

妙玉的拢翠庵一向少有人来，这一次因为刘姥姥的到来也打开了封闭许久的门，让我们看到这位“气质美如兰”的妙玉生活的一角。

也许所有的寺庙都有着“禅房花木深 ”的特点，妙玉的拢翠庵正如名字一样“花木繁盛”，贾母的赞叹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贾母一句“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就点明她们此来的主要目的——喝茶，可见妙玉会喝茶是大家公认的。

妙玉怎么会喝茶？

首先从茶具来看，妙玉仅这一次待客就用了六种茶杯。

给众人用的是一色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大概类似我们现在用的一次性杯子，品质不同功能相似，都是用来招待普通客人的通用杯子。

给贾母用的茶杯就很讲究，是用“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托着的成窑五彩小盖钟。据众多红学专家考证，这种茶杯无论现在还是当时都价值不菲，可见贾母在妙玉心中的地位远高于一般人。

为了邀请宝钗黛玉喝体己茶，妙玉又分别拿出古玩奇珍（此处省略两词）来招待两位出众的女孩，杯子形状奇特，杯身有名人题字，这两个杯子价值绝不亚于贾母用的茶杯。

对尾随来蹭茶的宝玉，起初妙玉用自己素日用的绿玉斗来招待他，被宝玉婉拒后换成了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大海（谐音）”。

听到宝玉把绿玉斗称做“俗器”，妙玉反唇相讥：“不是我说句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可见妙玉独爱的绿玉斗绝非俗器，与金玉珠宝相比毫不逊色。

不过喝茶的须臾工夫，妙玉就拿出这样六套茶杯，其中不乏价值连城的珍奇古玩，隐隐透露妙玉不俗的身世和不低的品味。

一般人喝茶把茶叶放在首位，懂品茶的人同样看重泡茶的水。贾母接了妙玉的茶后首先问了一句“是什么水？”妙玉心领神会，回答说是旧年蠲的雨水。

虽然贾母没说话，但从她喝茶后的一“笑”，可见茶的品质不错，于是她让刘姥姥也尝尝。刘姥姥就不懂这些了，一口喝尽后来了句评语：“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

好茶也要懂的人才知道它的好，给刘姥姥这样不懂茶的人喝了，在妙玉看来是糟蹋了好茶——此处脑补一下妙玉的大白眼。

为了招待贵客宝钗黛玉，妙玉亲自煽火煮水另泡了一壶体己茶请她们到耳房喝。什么好茶还这么神神秘秘、连贾母都无缘喝到？借机来蹭茶的宝玉细细吃了后，感觉“轻浮无比，赞赏不绝。”

宝玉也是一个会享受、懂品茶的人，让他都赞赏不绝的好茶，可见果然不同。这样的茶又是什么水泡出来的？当黛玉小心翼翼地问妙玉“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吗”时，妙玉对世外仙姝一顿抢白：“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原来这泡茶的水，是妙玉五年前在寺庙里梅花上收集的雪融化而成。

妙玉这样一个视金玉为俗器的人，却把五年前收集的一瓮梅花雪视为宝贝，埋在地下五年不舍得吃，直到今年夏天才打开自己吃过一回，这仅是第二回。

如果不是宝钗黛玉，恐怕这梅花雪煮的水泡的茶除了妙玉还没人有福享用。

品茶不仅用精美的茶杯，用上好的水，还要少量细细品尝，这样才不辜负一杯好茶。当宝玉说可以喝得了一海的茶时，妙玉语出惊人，说出那一段流传至今的话：

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

这段话打击面太大，在刘姥姥生活的底层社会，喝茶就是为了解渴，田间地头、路边茶棚，端起来一饮而尽，他们没有闲情像妙玉那样慢慢品茶，在妙玉那里岂不都成了“蠢物”？

几百年来，红楼中妙玉喝茶这一节常常被人拿来说事，成为妙玉势利眼、见人下菜碟的证据，妙玉喝茶的诸般讲究也被说成矫情、做作。

从喝茶一事就可以看出妙玉的曲高和寡，“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红楼内外不喜欢妙玉的人比比皆是。

红楼中明确表示不喜欢妙玉的人就有一个李纨，最宽容忍耐的大嫂子李纨都不喜欢妙玉，可见不喜欢妙玉的人数之众。

红楼读者中也有一个不喜欢妙玉的学者林语堂，他曾在文章里公开表示妙玉过于矫情。

由此，我想到了读者对林黛玉的评价，里面也有一个“矫情”的原因。对于寄居在贾府的黛玉和妙玉，“矫情”其实是她们保护脆弱自尊的方式，也是她们展示内心骄傲的方式。

可就是这样“矫情”的林黛玉也不喜欢妙玉，感觉妙玉“天性怪癖，不好多话”，这次虽然被请喝茶也闹得不欢而散。

平心而论，妙玉为人不喜情有可原。

所谓“世法平等”，妙玉身为出家之人，本来应该对人一视同仁，可从她待客的茶具上可看出在她心中人是不平等的。

招待一般人用普通的盖碗，贾母就用贵重的成窑五彩小盖钟，到了宝钗黛玉那里又成了古玩奇珍。而贫贱的刘姥姥在妙玉这里，简直不配用茶杯，她用过的茶杯即便再贵重也要被丢掉。

这种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做法让人感觉不舒服，而她过分追求清洁的癖好更让人难以相处，难怪会“过洁世同嫌”。

作为一个出家人，本来应该清心寡欲、清静无为，可妙玉显然不是专注修行之人。

过分讲究喝茶器具，泡茶用水，注重生活品味，从这些细节就可以看出妙玉并非清心修行之人，她贪恋红尘俗事，不能放下过去的富贵，并以此自骄，做不到四大皆空。

除了放不下红尘俗事，妙玉还放不下男女之情。请宝钗黛玉喝茶她用的是古玩奇珍，请宝玉却用她平时用的绿玉斗。

对于有洁癖的妙玉来说，这一举动表露出她对宝玉有着不同于其他人的微妙情感。这是修行之人不该有的情感，正印证了对她“云空未必空”的判词。

这样一个六根不清净的妙玉，她的举止言谈和她的修行身份不相称，名不符实。

有文友将她和黛玉比较，黛玉绛珠仙草转世被称为世外仙姝，有着超脱世俗的追求，可被称为“人中仙”；妙玉佛门弟子，本应超脱世俗，心向极乐世界，她却尘缘未了，可称之为“仙中人”。

如果抛开妙玉特殊身份，只是把她看作一个女子，她一切不合常理的举止言谈都在情理之中。

与其说妙玉嫌弃刘姥姥贫贱、肮脏，不如说她更看重人的品味修养。刘姥姥的智慧是未经世事的妙玉看不懂的，她只关注彼此有没有共同语言，比如懂不懂品茶，懂得就是知音，不懂就被拒之门外。

这种对人的两分法固然不合理，也正反映了妙玉的不谙世事，不懂人情世故。如果说势利，妙玉远比不上同样是佛门弟子的馒头庵尼姑净虚。她为了满足一己私利奉承巴结凤姐，硬生生拆散一桩姻缘。

妙玉不对有权势的贾母王熙凤趋炎附势，反而对寄居在贾家两个无权无势的亲戚宝钗黛玉青眼有加，单请她们俩喝体己茶。足见她不是单凭地位高低来待人，而是凭着自己品味和喜好来结交朋友。

用宝玉的话来说，金玉珠宝到了妙玉这里都成了俗器，这是懂妙玉的人说的话。

妙玉就像她喝茶用的绿玉斗，虽然不是最贵重的，却是最特别的。

而妙玉对宝玉的好感，也正是建立在两人有共同语言的基础上。

只有宝玉能说出“ 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这样正中妙玉心坎的话。

也只有宝玉能懂妙玉的喜欢清洁，在众人都离开后主动提出派人为妙玉洗地。

宝玉提议把妙玉要扔掉的茶杯送给刘姥姥，也是间接为妙玉积了一份善缘，既免了暴殄天物，又顺便帮人一把，何乐而不为？

也许对于宝玉来说，一个妙玉的青睐不算什么，但对于与世隔绝的妙玉来说，宝玉就是大观园里为数不多的知音。更何况宝玉品味高，相貌俊美，和妙玉一样洁净，正值妙龄的妙玉难免不动心。

读者可以接受牙尖嘴利的晴雯，可以同情不守本分的龄官，为何就不能原谅一个用矫情来卫护自尊的妙玉呢？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曹雪芹用“可怜”来评价妙玉，足见其对妙玉也持有一份慈悲之心。

妙玉，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最终却落入“无瑕白玉遭泥陷”的境地，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这也是值得我们同情怜惜的一个女子。

2023-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