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别久不成悲(连载)【3】
三、蒙恩谷
父女相认,二人哭了一阵,说了些体己话儿,慕长风答应明日一早与女儿一同上山。
“蔚儿,你这样年纪就出来行医,挂了问天阁的招牌,江湖人善恶难分,可有人为难你吗?”
“我年纪虽小,医书却读了不少,在楹山上一直帮姚姑姑救治病人,一般病症也都能应付。其实姚姑姑不放心我一人下山,她原本都会陪着我的,若碰上疑难杂症或是故意为难的,她也会护着我。只是这回她出山采药去了,尚未回来。”
“哦,你……没学武功么?”
“姚伯伯说,爹爹不愿让蔚儿学武,蔚儿怕偷学了,惹爹爹伤心。”小女儿抬眼望着父亲,满眼尽是亲情。
慕长风轻拍着女儿后脑,“你学好医术,有救世之心,能解众人疾苦,远比学一身武艺,一生纵横杀伐要好太多了。”
“蔚儿明白爹爹的苦心,蔚儿也没有姚大哥和哥哥那样的韧性,学武要比学医难得多呢。”
“蒸儿和崇明那孩子都还好吗?”
“恩,他们都好,爹爹别急,一会就要见到他们了。”
二人一路说着话,不觉已进山谷,面前一条大河,泛着鳞鳞波光,直向山外而去。
慕云蔚停了脚步,抬眼在河上寻着什么。忽听江上歌声传来,忽而空灵,忽而缠绵,丝丝缕缕,顺流而下。目极之处,一渔人披着蓑衣斗笠,撑篙驾舟而来,只听渔歌唱到:
巍巍兮高山,洋洋兮江河,飘飘兮若乘奔御风,袅袅兮若羽化升仙……
渔舟宛若落水柳叶,顺着水流,飘来荡去。才靠了岸,渔人微抬了抬斗笠,向岸上人道:“大小姐回来了?这次外出可见到山外好风景么?”
慕云蔚眉眼绽笑,“余伯伯,你瞧,我把风景带回来了呢。”说完,看向一旁的慕长风。
慕长风摘了斗笠,向那渔人行了个礼道:“余大哥别来无恙?”
渔人先是一愣,接着哈哈笑了两声,“原来是慕阁主回来了!看来今晚楹山上有场盛宴呢!”说着调转船头,将二人迎上来。
浣江源于楹山山麓,集融雪之水,汇于一处,自西向东,浩浩荡荡,直倾入东海。此刻慕长风坐船上,山风迎面,长发飘飞,精神为之一震;四面已被环山包围,但觉悬崖高耸,怪石鳞立,呈扑倒之势;再看远处山水,朦朦胧胧于薄雾中若隐若现。渔舟溯游而上,河道时宽时窄,水声淙淙,时而舒缓,若清泉,时而转急,若飞瀑。
渔舟或摇或转,或沉或浮,船上诸人端坐如常,并未有颠簸之感。慕长风心下微叹:“此人水上功夫又有进益。”
又行一炷香的功夫,东北方山脚下设一凉亭,一旁青石台阶蜿蜒而上。渔人竹篙再撑,小舟竟逆着水流打了个旋儿,转眼已到亭下。慕长风下了船,视线顺着石阶望去,只觉层层叠叠,似无穷尽,两侧松柏垂枝摇动,随风瑟瑟作响。尤闻山中两三鸟啼,一行白鹭展翅远去。再一回望,江水湍急,银光闪闪,早已不见了渔人踪影。
慕长风和女儿拾级而上,不时见尽头有一石台,旁有一碑,碑文:问天崖。相传问天阁先师山荆子当年于此崖边仰问苍天,于日月起落中悟得真谛,独创剑法二十四道,于是亲题“问天崖”碑立于台上。慕长风站台上转身望去,方才来处隐在云雾之中,远处山峰只见一角。西方一片炫目霞光,夕阳娇艳似火,正向山下徐徐落去。再瞧东方,一弯浅白新月不知何时悄然挂在山头。
慕长风心头一动,想自己早年四处猎奇,志在修订一张绝妙地图,画尽天下风景,可如今却发觉天下最动人的景色,不在远方,正在自己家门口。念及此处,慕长风心中快垒全消,不觉长出一口气。慕云蔚拉了拉他的袖口,叫声“爹爹”,他回过神来,崖上已站数人。问天阁众人拱手行礼,迎候阁主归来。慕长风眸中带泪,一一与众人还礼。
左侧长须飘飘的,是慕长风同门师兄,亦是结拜大哥,姚盛,他身畔一约么二十岁的少年,含笑点头,正是其子姚崇明,右侧可见半仙居叶老板、巧嘴邱生、打扮得风韵十足的云娘,连方才那泛舟的渔人也在。
最前方站一个风华少年,身着锦衣,头戴银冠,脚踩长靴,腰间一条束带,别着问天阁阁主信物,残月玦。那少年眉眼清秀,站如长松,虽年幼却尤为成熟稳重,正是慕长风爱子,问天阁少阁主慕云蒸。
少阁主上前一步,单膝跪地,道:“儿云蒸恭迎父亲归来,父亲走时将阁主之位交于儿子,您在外这些年,云蒸日夜思念,寝食难安,行事小心谨慎,唯恐有不当之处,有辱父亲盛名。所幸得姚伯伯指导,或于小节有失,自问并无大过,现今父亲归来,云蒸理当将残月玦交还父亲。”说着将信物摘下,双手奉还给慕长风。
慕长风见云蒸虽年幼,却行事果决,并不恋虚位,又明忠孝事理,心中大受感动。又想到这阁主的位子本就是他的,当年因祸出逃,撒手把这千斤担子扔给六岁的儿子,实在是过于草率,姚盛空有长兄之名,却要来辅佐一个小儿,不免寒心。可姚大哥何等胸襟,不但无愤懑之言,还将自己这一双儿女教导的像模像样。慕长风念及此处,不禁羞愧难当。当下接了信物,扶起慕云蒸,便向姚盛跪下致歉。
姚盛医者胸怀,本无他念,只问兄弟在外疾苦,避而不谈个人辛劳。久别重逢,众人唏嘘一阵,遂摆席设宴。席上一白发老妪,脚步踉跄,默默将桌上酒杯一一斟满。慕云蒸上前扶住老人,道:“周婆婆您且坐吧,交给我就好。”
至此楹山七杰到齐,慕长风善剑法,姚盛善医术,邱生善伪装,云娘善音律舞技,叶半仙一双醉眼过目不忘,余伯一只长篙纵横山水,周婆婆怀一手绝技天下无双。
众人举杯,为七杰重聚开怀畅饮,觥筹交错间,叶半仙命人抬来的两坛美酒就要见底。此时,门外一小生跑进来,向各位道:“姚夫人回来了!”众人一怔,耳力好的已听见一豪放女声吩咐下人:“手放轻些,掉了一颗种儿我可不饶你们!”
姚夫人本名肖月,当年与慕长风、姚盛二兄弟一同从师山荆子,肖月年龄最小,天性潇洒、不喜约束,尤爱四处奔走、翻山越岭,采集山中草药,因不肯静心读书常遭师父责罚。姚盛最喜她这般活泼心性,每每庇护,数次替她背了责任。二人都醉心于医术,一人好动,一人好静,两厢互补,渐渐生出情愫,遂以苍天为证,尊师做媒,结为夫妇。只是姚夫人虽有长嫂之尊,年岁却是最小,不敢在慕长风面前托大,仍以二哥称呼,云蒸、云蔚兄妹二人也称呼她为“姑姑”。后来,山荆子去世,将问天阁阁主之位传于二徒弟慕长风,将医书万卷留于大徒弟姚盛和女徒弟肖月。
只听姚夫人又匆匆吩咐了下人几句,继而蹬蹬踏进宴厅,道:“我二哥在哪呢?”环视一周,见慕长风果然在席上,向她露出一个微笑。姚夫人精通医理,更谙保养,虽年近四十仍不减风姿,此刻却惊得花容失色,两行泪水势如泉涌,口中呜咽起来,“二哥,你为何不早些回来!”
众人忙将她让进席上,姚夫人风尘仆仆,衣裳也未及更换,众人知其不拘礼节,也不责难。姚盛道:“去了这么久,碰到什么事了么?”慕长风听其方才话中似有他意,也忙问出了什么事,姚夫人平复了情绪,向众人讲道:“今年的草药难找!黄苓更是怎么也寻不到。谁曾想蜀中一带的旱情竟到了那般地步,山上滴雨未落,干的和什么似的,更糟心的是,也不知哪个挨千刀的擦了个火星子,落到干草窝子里,把半个山都烧秃了。”
蜀中大旱,众人都略有耳闻,灾民遍野,朝廷又拨了不少银子,也不知起了多大作用,不过山上都走了水,想来情况真是不容乐观。
“百姓引来了江水,倒略可以缓解旱情,可那地方还未迎来一场雨呢。我再往西南,山爬了不少,却都是一派萎蔫的模样,丧气的很。当地土著说,。山方圆百里皆是颗粒无收,唯有晏池因早修水库蓄水,情况略好些。”
众人听到“晏池”二字,都知道那是晏王凌之遇的地界儿,凌之遇早年兴兵造反,却树起“清君侧”大旗,硬是逼着皇帝处死了军候应千铭,因此和问天阁众人早有仇怨。众人都不说话,姚夫人瞧了慕长风一眼,后者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你跑去晏池了?”
“没有,我本打算去的,只是到了晏池边上,一日我照常上山,却在那山头上见着个奇景!你们猜我看见什么了?一个村子!一个四面环山,封闭的村子!若非站在高处,根本就发现不了!那村子在群山中间,就像处在井底。二哥,你为了修订地图,也算跑过大江南北,你可曾见过像这样的地方?”
慕长风一愣,“三面环山的村子有不少,不过像你所说,封闭在山里的村子我确实没见过,你没看错?”
“怎会看错?山上可见那村子里房屋、田地、一连牲畜、水车,都是全的,有些人家屋顶还冒出炊烟来呢!”
众人惊了一阵,云娘道:“姚夫人这般聪慧,定找到进村的法子了吧。”
“当然。进村子转了一遭,草药也寻着了!我几乎围着那山转了三圈,才隐约看见一山洞,洞口只有半人高,我弯着身子刚能挤进去。待我在洞里走出来,当真给眼前景象吓了一跳!山外大旱,这村子里却有天然的山泉,我站在那洞口,还可听到对面山上有瀑布飞落的声响。说来真是上天杰作,鬼斧神工啊!”
“真有这样的地方?这村子叫什么名儿呢?”邱生道。
姚夫人呷了口茶,接着说:“村子名叫蒙恩谷,夹在山坳里,和晏池只有一山之隔。村里仅有十几户人家,男耕女织,过的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我是见着真的世外桃源了!若说这村子本是个奇迹,我见着的人才更是想也没想到的!”
“哈哈,姚夫人你这张嘴快要赶上邱生了,快别卖关子了!”余伯道。
“我在路上走着,见一个女娃儿手里拿个柳枝子跑着玩,她头上戴着个拿柳条儿编的花环,上面满满地插了一圈的花儿,我仔细一看,那正是黄苓花啊!我翻山越岭地寻了半月的草药,这小丫头就这样随便地戴了满头!我心里一阵狂喜,忙上前拦住她问这花儿在哪里摘来的。小丫头也就六七岁,眨着一双大眼跟我说‘后山上全是呀!’我心里一阵高兴,就跟了那小丫头,到了她们那的后山,那里果真是风水宝地!我在那山上呆了不到一个时辰,缺的药材都尽数补全了。”
“有趣有趣。”邱生摇着扇子说。
“那小丫头大概觉得新奇,自己家山头上的草让别人当了宝贝似的采了一大筐,我告诉她我是医生,来寻药材的。她就一个劲问我‘大婶你医术厉害吗?有多厉害?’她直吵得我耳朵疼,我就哄她说‘我是天下少有的神医呢!’她一听又来了劲,却问了我一连串的问题,她说‘那你能让跛脚的人好好走路吗?你能让天生哑巴的人开口说话吗?对了对了,你能让天生痴傻的人变聪明吗?’她一脸期待,我却不忍骗她,就说‘跛脚多是骨骼发育不全,后天治疗只能起辅助作用,怕是很难能和寻常人一样;哑疾形成原因很多,若不能抓住根本也难治疗;至于这痴傻之症,先天所致,治疗起来更是难上加难呢。’谁知这小丫头仰头听我说完,脸上显出失望之色,跟我说,‘我随口说了三个朋友的病症,你却连说了四个‘难’字,’你治不了他们,怎么能说是神医呢?”
众人不想姚夫人行医这么多年,“神医”的称号更是在江湖上传颂许久,这回却让个六七岁的女娃儿教训了,不禁莞尔。“好伶俐的小丫头!”慕长风道。
“可不是!直把我说的脸上烫乎乎的,竟也没话回她。那时天色已晚,那女娃儿便邀我到她家里住一宿,明日再送我出去。我本不愿麻烦她,可她直央求我明日有时间瞧瞧她那三个得了怪病的朋友,我先前叫她教育了一番,心想说不定真能看好了也算是件功德,就应了她。她带我沿着村里羊肠小路走到尽头,那里栅栏简单围了个小院,院子里放了架织布机。小丫头嘻嘻哈哈跑进屋里去叫她娘,我只听见里面一女子和她说话,心里咯噔一声,接着那女子迎出来见我,直接把我惊得一筐的草药全掉在地上!你们猜那人是谁?”
姚夫人说到这里眼里又蒙泪水,直直看着慕长风,后者似乎也猜到了什么,整个身子宛若僵住。姚夫人泪水顺颊淌下,口里吐出几个字来:“应槿!槿儿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