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宫殿里的女人》
我是个乐师,大概天性漂泊,所以居无定所,庆幸还有这一门赖以谋生的本事,不至于饿死,更庆幸,因为这么一门本事,我得以周游列国。
后来我来到一个南边小国,恰逢他们的新君大肆招募乐师,我便进了皇宫。
饱受战争牵连之苦的边陲小国,已是习惯了反反复复朝代更迭的迅疾变化,也许这也是这里的人们大多比较木讷内敛的原因吧。但显然战火纷争是烧不毁一个国家的文明的,这个小国莫名其妙地就拥有着许多大国耗费财力人力都堆砌不成的巧夺天工的宫殿和庙宇,其圣洁之美更是令人屏息驻足,叹为观止。
我亦从未见过如此朴素却又美得这样璀璨的宫殿,它不是金银珠宝的阔气,也没有高楼庙宇的冷清与孤傲,而是使人见了它,就能有着仿佛朝圣者一般的虔诚心意。
这就是我第一次如此亲近这南边小国的君主宫殿时的感受。
我往后的日子,好似就被囚在了这座宫殿里。我不愁吃喝,却只能待在这乐师楼里,日复一日地排演着以后要在宴席上奏的欢乐颂歌。我时常透过我所居的宫殿里的一角,去窥视徐徐穿行在这宫殿里形形色色的人物:颔首的婢女们来回走在长廊上,几乎一样的身材相貌,低眉顺眼,一言不发;不时巡逻的带甲侍卫冷冰的一张脸,甚至每个队列踏出的步伐声都是一模一样的轻重缓急;就是偶有快步经过打破了这和谐的臣子,也是满面的沉郁之色,一点生趣都没有。
尽管知道每日都会是这样的情形,我还是要在我休息的间隙里去窥视这宫殿里的静默与肃穆。因为这也是我在枯燥的演习中唯一的消遣了。我也可以想得到,新君大肆招募乐师,为的,大概就是驱赶宫殿里的这股沉闷之气吧。
这里的人都不爱说话。我想,可能我和这位新君,都是这座宫殿里的异类吧。
事实正如我的猜测一般。
排演才持续了半年,新君许是也忍耐不住了,便下令在宫殿里设宴。一时间,处处张灯结彩,大殿上歌舞升平,摇曳的烛光与挥洒的酒气似乎将宫里郁结的沉重气氛搅动得四散不见。
宫殿看起来是这样热闹,但它原本是怎样的,其实一点也没有变改。
哪怕所演奏出来的,是多么欢乐的一支曲子,它听起来是有多么地感染人,围坐在我四周的乐师,依旧是木然的神情,他们的技艺分明无可挑剔,演奏起来,却全然不肖投入的样子。跟大殿上所有的舞姬一样,她们描眉画眼,华服加身,却无半分神采。
我看得出来,首座上的新君,明明是上位者的威风凛凛,却藏着不该有的失意者的懊恼。
宴席的结束,使我也有了今夜在宫殿中走动的自由。
我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也就随意地绕着曲折的回廊穿行在宫殿之中。因为摸透了宫殿中这些人千篇一律的木讷性子,我从未想过会有人陪同,然而只身一人漫步在这宫殿中,竟唤不起途中偶遇的擦身而过的婢女和侍卫们的半点好奇的注目,让我既是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不管怎么说,新君倒是挑了个好的时候。乐师们早睡早起的作息和宫廷里严格的管制,使得我从未有机会领略过这南边小国的醉人月色。
夜空恰是新月。泛着微光的月牙尖儿一挑,清矍秀美。
顺着月光看去,三层之上的回廊平台露出一张清丽的侧脸。
好奇心促使我探出头往上继续打量。
那张清丽的侧脸浸浴在月光中,显得十分柔和。缓缓地,那张侧脸的主人转了过来,迎着我打量的目光,竟也打量起我来。我说不清那是怎样的一张女子脸庞,总之,我见到她的那刹那,冷不防一恍神,似幻又似真,仿佛置身梦境里。
我定睛一看,她还在那三层之上,就那样看着我。
怕是这月色带领我找到了知音,鬼使神差地,我加快步子追上三层去。
可待我上了去,放眼整条长廊,却空无一人。
方才女子所站的平台,只剩那倾洒一地的清冷月光。
她是新君的妃子,宴后出来消食赏月,却被我这狂妄之徒这般明目张胆地打量一番,匆匆避嫌而去,也未可知?
没能与那神秘的女子打照面,却教我意外碰见了眉间似有郁色的新君。我一介草民,又无攀龙附凤之心,自然是深感话不投机,可新君却引我为友,大概他认为,我是整座宫殿里,唯一一个使他觉得还有些生趣的人吧。
我自然没敢提那女子的事,再怎么得到新君的赏识,我也不能忘记,他是那个领着千军万马,一举屠城自立为王的不容他人觊觎的征服者。
自那以后,我还是过着我日夜排演只为一曲欢歌的乐师生活,稍有些不同的是,我有时会被新君召见,陪他说一说话解解闷。其他人见我如此,却无半分嫉妒之意,仍是一如既往平静得不起任何波澜,而我也不认为我会因此就飞黄腾达。
一日排演毕,我又被新君召见,他命我陪他于宫殿的长廊散步。
我也在这宫殿的长廊里走过几回了,却仍不能观尽其全貌。宫殿之大,长廊之迂回百转,建筑与建筑之间的交相联结,我置身其间,不过渺若星尘,惟有感慨其妙。
眼前这一转,却又不知转到了哪一座偏殿,映入眼帘的,是回廊尽头拐角的一片爬满了白蔷薇的花架墙面。宫殿有多高,这面墙便有多高,而这片白色的蔷薇花海,竟自上而下攀满暗黄的花架,倾泻如瀑,竟看不见一点墙面原本的颜色了。
回廊栏杆的一根粗柱子后转出一道白色的身影,翩翩起舞。我们竟不知是她飘忽而至,还是她到来已久,被那不识趣的立柱遮挡了全部风情。
她仰着脸儿,仿佛不知疲倦,陶醉地微笑着,忘情地舞蹈着。
纵使隔得再远,看不清她的脸庞,纵使早已不复当夜,记不清当时模样,但就凭那清雅无双的姿态,我也能断定那白色的舞动着的身影,就是她。
她一圈又一圈地旋转,那白色的纱裙也跟着一圈又一圈地卷着边儿。
她越转越欢快,忽地我们只能看到她的裙角从柱子后一闪而过,露出一只白皙纤瘦的右足。
原来是个极俏皮的姑娘,竟赤足在回廊上跳舞。
在怔愣中回过神来,她的芳踪已无处可寻。
那日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新君的眉头舒展开来,可惜的是,他亦不知道这位女子是谁。
那她到底是谁呢?连一国之君都无法知晓她的身份,我更是猜不到了。
所有被问到的人都对这个女子一无所知,若他们是言之凿凿地否认见过她,他还可动用刑罚去严刑拷问,可他们全都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仿佛真的不知道半点消息,他只能半信半疑,始终忘不掉这件事。而后他下令封闭整座宫殿,只为搜寻那日在花墙边那一道回廊独自舞蹈的陌生女子。
作为一同目睹了这个陌生女子的美妙舞蹈的我,自然是不能被置身事外的。纵使如素日那般的召见闲谈,我也隐隐听出了新君的猜忌。
新君知道我的心思通达,他猜忌我在所难免,而我畏惧他可说翻脸就翻脸的权力资本,所以我隐瞒曾经见过那女子的事也在所难免。
新君也常常回到那道花墙回廊守候佳人,却一无所获。
他加派了巡逻的人手,过了段时间却又突然撤掉宫殿内部大半的巡察卫兵,原因是,他怕他的这些大动作惊扰,或是吓退了原本贪玩的她。
在所有的这些荒唐举动都没任何成效之后,新君更加的郁郁寡欢了,此后与我的谈话之间,他更加大胆地吐露他对那女子的思念之情。那些似有若无的试探性话语,几欲都令我认定是我自己藏起了她,有意对他欲擒故纵似的。
我倒也希望我能如新君所想那样,能将那女子藏了起来。毕竟这枯燥的宫殿乐师生活,一望便可到头,如果能认识像那女子一般的人物,哪怕不如她貌美,不如她舞蹈美妙,我亦能想象到日后困在宫殿里的白发苍苍的我不至于太了无生趣。
可我毕竟比那新君多见了她一面,已是荣幸之至,不敢再有太多奢望。
新君召见我的次数日渐频繁,但那女子,依旧是石沉大海一般音讯全无。我虽然也渴望再见她一面,却又不愿意她的行踪被暴露,让这寥寥无尽头的宫妃生涯葬送她一生年华。
一日,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许是久不见雨,偶来的些微润意使得整座宫殿顿时清新起来。
新君也是好兴头,积郁已久的不畅也随着这场婀娜的小雨渐渐淡了。
他再次召见我,命我陪他游园。
巧不巧我们终于碰见她。
她并不在花海回廊,这次她出现在西殿的一处小楼阁。
西殿是堆置各类杂物的地方,还是一些高等宫婢的住所。西殿不是什么游玩之地,而且也不许随意进出的,若非这次新君带我走到了东西殿交接处的凉亭,我也根本不晓得宫殿的西面,还是这样一种排场。
西殿来往的都是些年老的宫婢,来去匆匆,也不知道劳她们奔波,是所为何事。
初时还以为错看了,定睛一看,新君喜形于色得像个孩童,遥遥一指问我,“你看,那个,是不是她?”
她还是在花海回廊的那身打扮,也还是没穿鞋,踮着脚攀着栏杆把大半个身子探出去,竭力伸出右手要接那挂在屋檐上摇摇欲坠的雨滴。
新君见她烂漫如此,眉眼皆是笑意,忽而想起此处是五楼,怕她失足跌了下去,情急之下,提起衣袍连忙上前,一面走一面喝止她。
那女子闻声瞬时收回了手,回过头来,一脸惊慌,愣了一愣,转身就往后跑。
新君见她受惊之余,只想躲避,又怕她一时跑得没了影儿,不免更为心急,于是高声呼唤卫兵,追赶她的脚步也丝毫不敢懈怠。
我也没来由地慌了,一颗心突突乱跳,也随着新君一同追上去。
女子跑动起来,衣裙摇摆,像只飞舞的白蝴蝶,掩在裙角下的白皙脚踝影影绰绰,寻常人落荒而逃的样子都是说不出的狼狈,而她竟是十分的楚楚动人。
卫兵齐整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密集的踩踏如鼓点一样,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女子一路向前,却被迎面而来的成群的卫兵唬得停住了脚步,往后看,身后又有追赶她的新君和我。
我将她那泫然欲泣的无助神情看在眼里,却对她即将到来的命运无能为力。
新君轻轻地笑了起来,他的欢快之下,满是胜利者的卑劣。
这时我才看清,原来他的喜爱,也不过如此肤浅。
女子一个转身踏上了栏杆,在新君与我慌乱的惊叫与哀求声中,纵身跃下。
我们连忙扑到栏杆边。我从未到过这里,不知道这处宫殿还被一条大河环绕。
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就那样,如一道白虹,从高处倾泻而下,轻柔地投入了冰冷的河水之中。
此时已雨过天晴,河面波光潋滟。
新君立即派了好几船人下河捕捞,莫说尸身,连那女子的影子,都半点不见。他又疑心那女子深谙水性,恐怕会循着水路逃到对岸去,于是又下令封城,连宫殿也设了禁闭,非搜寻到她不可,然而却还是一无所获。
那女子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新君对我的猜疑却有增无减,我也不知该怎样才解释得通为什么只有我在场时,他才能碰见那女子。猜疑得不到消除,慢慢地就滑向了阴谋论的境地,当我意识到我会有性命之虞想要逃离皇宫时,新君已是派人将我暗中监视了起来。
我在这皇宫中本就无甚自由可言,如今行动也受掣肘,更是觉得度日如年。
一日起了秋风,刮满整座宫殿。我躺在床上,感受到夜来的凉意,百无聊赖又不觉乏困,于是披衣往外走。
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只知道现在夜已深。
环顾整座宫殿,雕梁画栋,恢弘壮阔,富丽堂皇。
宫殿里平日里来往穿行,分明有着很多人,可是,实际上却好像又一个人也没有。
这是一座没有灵魂的宫殿,除了令人称叹的美丽之外,只剩寂寞。
更深露重了,我置身在这偌大的宫殿,满目悲怆。
匪夷所思的是,今夜居然真的一个人都没有,连守夜的士兵也不在。
我也不敢再迟疑,趁此机会,就这么离开了皇宫。
当我两个月后,在去往另一个地方的马背上再次回想起那夜的情景,仍然深感不可思议。
一切都像梦一样,那个突然出现又突然销声匿迹的女子,那莫名其妙的畅通无阻的出逃之夜。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吗?沿途碰上的人们,都在谈论着新的战事,据他们说,新战事关系着另一件风流韵事:南边小国那暴戾的新君,亲自出征讨伐邻国,只为捉拿那个假扮乐师混入皇宫又拐走了他心爱女子的邻国奸细。
怎么会就成了屠城的理由呢?我不过是个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漂泊流浪人罢了。
那个女子,我相信她一直藏在宫殿里。
她永远不会衰老,永远不会离去。
她就是那座宫殿的灵魂。
她是罔顾天地法则孤独存在着的美丽。
没有人能够将她据为己有。因为当他们想要拥有她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失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