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浮世绘

有一天，你我都会老去。趁有限的时间做自己热爱的事，这个用屁股想想也知道。

她想把大地的颜色描绘出来。不是眼影那种金色迷人的大地色，而是扑面而来的尘土，大地上苍茫泥土的颜色。她是从那里来的，他也是。

印象山西

几年前的冬季，她搭上去太原的火车。列车驰骋在田野，田园。望着一车厢的人们，她开始兴奋。她很好奇煤老板们的故乡长什么样？空气会黑吗？ 会不会有刺鼻的气味？毕竟柴静在她的书里提起过故乡那糟糕的空气。她爬了衡山，联想起最爱的武侠人物令狐冲。爬了悬空寺，有了深处在BBC纪录片里的感觉（参见漫步世界建筑）。吸了山西的雾霾，吃了山西的肯德基，感受了山西的民风。除了特地拜访的几个物质遗产，只记得瘦削的自己，努力想要抵抗凛冽的寒风。山西是泥土色的，像大地，像农村。

鱼米之乡

她相信小镇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这取决于力量在谁的手中。在家的时候，小狗会出门迎接她，她拥抱着跟爷爷说再见，爷爷知道她要去上海闯荡。这时她会想起沈从文，想起翠翠，想到那个从前很慢很慢的边城，那个翠翠幻想着傩送，傻等等等等的世界。两者其实没差，时间都是慢悠悠，像二十岁时的暑假，时间都被用来荒废。唯一不同的是羊毛衫小镇无法比拟凤凰古城的美而已。 可是在这里，还有两位化腐朽为神奇的人，一位是费孝通先生，另一位是南怀瑾先生。她拜访了费先生博物馆和南先生的学堂。如果往远了扯，在江浙边界，还有木心先生，但是乌镇的门票（含木心纪念馆）已经卖得极贵，她只是在门口兜了一圈就回家了。

镇中心到家是一条沿河路，大约三公里。小时候走过，现在回到家，下了大巴就习惯往家走。以前路上是来往工厂与染厂的摩托车，运着大袋大袋的羊毛衫。现在路上一半轿车，一半电动三轮车，还有行色匆匆的人们。只有她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在尘土飞扬的路边。许多年前，羊毛衫市场开了起来。平行于沿河路的另一条公路浇筑成型，从此，人们可以避开沿河主路的车流，在这僻静的路上开着自己的电驴，去往各自的村庄。她又走了一遍这条路。沿路的商店都开了起来，洗车店，各类小饭馆，理发店，服装店，洗浴中心。十字路口最繁华的总是两家竞争的超市，联华和世纪华联。在想象中，中国西部的镇中心估计也长这样，也是这么尘土飞扬。中学旁新开了一家书店，她进去逛了一下，还是那些经典名著，二楼全是辅导材料，人教版苏教版，傻傻分不清楚。她已经打心底里厌恶这些噩梦一样的习题。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某些小学同学们结束了留学的生涯，回到了镇上，继承父辈们的生意。新农村建设把这里的崎岖碾平，从此道路四通八达，形成规整的网格状，仿佛市中心的扬州，路痴都可以左拐右拐找到瘦西湖。网店和物流的发展让这里彻底改变。勤劳又会上网的年轻人成了第一波大富翁，其中她的小学同学已经变成了巨富，甩了整个镇的人无数条街。

某天早起吃面，偶遇某位小学同学。在青少年时，他们一起离开小镇去了异地求学。他的头发已经秃了一部分，一旁是他几年前找的有钱老婆，孩子也大了。现在她终于知道自己和他一样的老了。曾经固执得以为自己多与众不同，现在也不过是个不再好看的中年人。

召唤calling

他非常厌恶别人称他为小镇青年。他来自昆山，和不同的对照城市相比，有时确实是个小镇。昆山有它的城市名片，绵长细腻的昆曲来自这个地方。他携带着昆曲中男主的书生气质。

他的小镇离上海很近，每天开着车往返，和销售一样过着晚班的生活，每天开来开去，就像长着翅膀飞似的。这让他觉得自由。他已经这样过了十多年。自从他离开昆山去了美国，回来之后上海就成了他的主要城市。那里他要用奋斗浇灌出事业的花朵。他有没有想过，这样耗尽体力的日子掰掰手指，究竟可以过多久呢？还能再有三十年吗？当他开不动车子，脑子不再像青壮年那么灵敏，无法再继续他那律师的工作时，他还剩下什么呢？ 自由民主和人权。 是这些他不断阅读的书里贯彻的东西吗。当他奔波疲倦了，他去到镇上的澡堂去洗下疲惫，明明他就是小镇青年。

她也是小镇青年，但她并不以此为耻。她曾经羞耻过，后来羞耻凝结了，生出了释然。那种释然在身体里长出了抗体，再也无所谓。毕竟多年间她跑来跑去，见过发达国家的小镇，也见过东南亚的大城市。这些印记早已让她跳出了小镇青年的人设。她高中毕业录上同学称她为“乡下人”，她也不以为意，因为男同学解释道“你是最简单淳朴的人，像浅绿色。”

他想去中国空气最好的地方，舟山群岛，在那开一个英语培训机构。可是他知道吗？如今她在做的事已经要把他的梦想捣碎了。她所在的公司正在做网络上的英语教育。两者类似，他要做通识教育liberal arts和批判性思维的结合，而她正在做国际课程。他还在单枪匹马，而她的老板们年纪轻轻却在这条路上边做边走了好一段路。他究竟在干什么？他的人生召唤成了她在做的事，这真是神奇。

碎碎念

人生是沧桑。是各种神奇。是在瓦尔登湖里游泳。是游完泳哆哆嗦嗦地发抖。是喝温过的黄酒时的脸红，是平凡的安宁与各种闪光时刻的大杂烩。是驱车冲向太湖深处，是拥抱。是慢慢变老，不断恐慌。是画饼成真。

Life is too short for separ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