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魂

2018-04-04  本文已影响0人  张玲芳

      我的家乡在一个名叫“老虎冈”的地方,名字听上去怪吓人的,和《武松打虎》里的“景阳冈”一样,不过这里却没有老虎,有的是高高的大山和密密的丛林。

    夕阳西下,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常常出现在村头的小路或是田野,她背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对着远方呼唤:

    “玲芳哟——回家喽!”

      “回家喽——玲芳哟!快快回家喽!”

      那就是我的奶奶,她在给我“喊魂”。恍惚间, 耳畔又响起奶奶的声音,在村庄的上空飘荡,久久不散……

喊魂

      小时候,我体弱多病,胆子特别小,白天若是被吓倒,晚上做梦就夜哭。于是,我的奶奶,隔三差五就要给我“喊魂”。

    “喊魂”是乡村的民俗。那时候,乡下孩子若是高烧不止,或是经常夜哭,老人们就会说是魂被吓掉了,等傍晚时候,把魂喊回来,病就不治而愈了。奶奶对“喊魂”深信不疑,总是极其慎重对待这件事。

      有一回,我生病了,白天人还很精神,一到晚上,焉焉的无精打采,发起烧来。奶奶看到我的小脸因发烧而通红,她摸摸我滚烫的额头,心疼地说:“我的崽,白天都活泛的很,晚上怎么又烧起来了?”

    她对母亲说:“一定是被什么吓倒了,明天我给她喊几天……”母亲向来听奶奶的,也点点头。当老师的父亲对奶奶的“迷信”虽不以为然,却也不直接反驳。他拿出在“赤脚医生”那里买的退烧药,给我吃下来。

        那时候,农村条件差,没有正规医院,几个村才一个“赤脚医生”。所谓“赤脚医生”,是没有经过正式医疗训练,是“半农半医”的农村医疗人员。因为路途远,来去不便,加上对“赤脚医生”的半信半疑,很少人去看病,特别是年长的人。如若有一点小毛病,或是上山挖草药,或是挨一挨、忍一忍就过去了。奶奶从不信“赤脚医生”,在她看来,她的小孙女定是被什么吓倒了,或是被阴气所缠。只要她虔诚祈祷,就会驱赶这些“妖魔鬼怪”。

      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洒下最后一道光芒。奶奶背着我,原本佝偻的背更弯了。我趴在奶奶的背上,她的头发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露出一撮一撮的白头发。

      “奶奶,你有好多白头发了!”我喊道。

      “你长大了,奶奶就老了,以后背不动你咯!”奶奶笑着说。

      “我不要长大,奶奶不会老!”我的话总是惹来奶奶一阵笑声。夕阳把我们祖孙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奶奶背着我绕着村子走着,泥巴路上留下深一个浅一个的脚印。她一边走一边喊:

    “玲芳哟——回家喽!”

    “回家喽——玲芳哟!快快回家喽!”

    明明我就在奶奶的背上,可她却一遍遍认真呼唤另一个我,好像那个叫“玲芳”的我正迷失在荒野里,找不到回家的路。奶奶的声音悠长,像一首深情绵长的歌,飞进了村庄的角角落落,飞向了茂密的树林,似乎冷不丁,另一个我就悄悄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似的。

喊魂

      在这个庄严的仪式里,我不敢说话,只是趴在奶奶后背上,听她的喘息声。走过村庄,奶奶又背着我来到后山,白天我常常在后山玩耍。奶奶说我的“魂”很有可能丢在这里。我一抬头,看到天边挂着红艳艳的晚霞。树林里响起各种鸟的怪叫声,从水塘中,从野草中,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大,不绝于耳。天色越来越暗,树林里黑漆漆的一片,我开始害怕起来,一直催促奶奶回家。

    奶奶依然在喊,她心里清楚,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把迷失的我喊回家。奶奶拖长声调,那个“回家喽——”满怀着一种期待,一种慈爱,飞得很远很远。她的声音里似乎有一种魔力,让我紧张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在浅唱低吟,像是为奶奶的呼唤伴奏。那些树啊、溪流啊、鸟啊,也安静了下来,似乎都在听着奶奶的呼唤声。

喊魂

      此时,扛着锄头、卷起裤腿的人们陆陆续续回家,吃饱的牛儿陆陆续续进村,鸡呀,鸭呀,狗呀,陆陆续续回屋。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对于这喊声早已司空见惯,自顾自忙,不去理会。奶奶背着我的身影,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线。

      奶奶喊得夜幕低垂,喊得黄昏燃尽。回到家时,她把大门敞开,做好了迎接“我”回家的准备。

    “玲芳哟——回家喽!”

“回家喽——玲芳哟!快快回家喽!”

      这时,我总会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期待看到一个一模一样的我,从门口出现。可是从来没有如愿。奶奶一直喊到房间,然后把我放在床沿。她摸摸我的头,笑着说:“没事了,回来了!等一下就好了!”

    晚上,奶奶点起一炷香,对着厅堂上的祖先牌位拜了拜,嘴里念念有词:“列祖列宗,回来看看子孙后代就好,千万不要摸孩子……”我常常很好奇,那些另一世界的祖先,能听到奶奶的话?而奶奶总会拉着我跪下,给祖先拜三拜。

      “祖先都在天上看着你,保佑你平平安安的。”奶奶虔诚的样子,让我更加敬畏。

      那些没有见过面却依然牵挂我、疼爱我的的祖先,瞬间在我心里变得亲切起来。内心升腾起更多温暖的力量。

      一连几天,奶奶都如此。而我的病常常不知不觉就好了。不知道是父亲买的药起了作用,还是奶奶的“喊魂”的效果。每次我又活蹦乱跳的时候,奶奶总是欣慰地笑着,对她的“喊魂”更加深信不疑。

    我的奶奶,一个朴实无华的乡村老人。她以自己对世界的认知来爱她的孙女。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魂魄”一说,也不在乎这是不是迷信,却知道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奶奶为我“喊魂”,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奶奶对我的疼爱,那样的刻骨铭心。

      后来,奶奶因病去世。那时候我才四五岁,并不懂得死亡的含义。看着慈爱的奶奶,在黑白照片里微笑,就一声声哭着找奶奶,而奶奶再也不能回应我的呼喊。那个小时候头发枯黄,瘦得像一根柴的孙女,永远是她心里的宝。而从今往后,她只能在天上远远看着心爱的孙女,即使再想念,也不能摸一摸她,因为没有人再为她“喊魂”。

      奶奶一辈子活得很苦,爷爷在我出生时就去世了,她一个女人撑起了一个家。我不知道,她靠的一种什么样的信念,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用柔弱的双肩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在岁月的长河中艰难跋涉。那时候家里穷,饭都吃不上。奶奶每天早出晚归,养鸡喂猪,一天也没有休息,可是病魔缠身,一天福也没有享到。父亲和我也常常为此而感到深深的遗憾。

      奶奶一直盼着爸爸生个男孩,可是天不遂人愿,仅仅相差一周,她却没有等到弟弟出生的那一天。弟弟是在奶奶离世一周后出生的。一个生命消逝了,又一个生命诞生了,生命便是这样生生不息。

      我常常想:若是奶奶健在,能看到弟弟出生;若是能看到我们长大成人,能参加我们兄妹的婚礼,看到我们的孩子,她会多么骄傲!她的眼睛里一定会闪烁着幸福的泪花。

    奶奶离开我们很多年了,我已记不清她的模样,却忘不了奶奶的话。奶奶说:“人活着是有灵魂的,人在做,天在看,做人做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目不识丁的奶奶,却像一个哲学家,教给我最深刻的人生哲理。

      “玲芳哟——回家喽!”

      “回家喽——玲芳哟!快快回家喽!”

      这属于乡村的声音,属于乡村的每个人,属于童年的我。

    奶奶的声音时常在我耳畔回响,我总会想起趴在奶奶肩膀的温暖,想起她认真而又真诚的呼喊,寻找那个在外面世界迷路的我……愿奶奶在天堂一切安好!

奶奶去世的早,竟找不到一张照片。图为:(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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