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豆香(短篇小说)
01
快收摊的时候，培根己打定主意去看看表哥。
以往表哥每隔十天半月总会来看他一次，而这回他们哥俩应该有一个月没见面了。
其间，他打过电话，表哥只是说太忙了，但他觉得有点儿不踏实，而且这感觉越来越强烈。
十年前，在他的父母双亡之后，他就从老家来投奔表哥。整大他一轮的表哥对他极好，他先是托关系，把自己这位刚满十八岁的表弟安排进单位的三产公司做修理工，后来又运作让他去学了驾照给在公司做值班车司机。那时候私家车还没有这么普及，这是份很不错的差事。
无奈，被父母和三个姐姐宠惯了的培根，虽说不是浑浊猛楞，但却多少也有些任性， 加上不善言辞，在单位里处的并不容恰。直至有一次因为没搞清接人地点而被经理训斥，他竟然直接当着好多人的面，对人家说老子还不干了，说完就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单位。
表哥好歹也是个正科，以往人家看表哥的面子也不和他计较，可这回却太伤人家的面子，他还没到表哥家，人家就先把电话打给了表哥。
收摊之后，培根去买了些品相不错的水果，一是因为表哥确实对他好，二是因为表嫂一向不待见他这个来自乡下憨头憨脑的表弟。
唉，那时候自己真是太不懂事了，给表哥添了太多的麻烦，去表哥家的路上培根觉得自己太对起自己的表哥。
跟经理吵翻之后他就不肯回公司了，表哥知道这位表弟的犟脾气也就不再多劝，只说再想别的门路。
从公司出来后，己经二十一岁的他明白，在家吃闲饭是不行的。表哥还在想办法，几天后他自己却找到了想干的事。
他发现表哥家附近的农贸市场，百十个摊位，却只有一家卖豆腐的，就对表哥说了自己想开豆腐房做豆腐的想法。
表哥看了看他，说舅舅舅妈做了一辈子豆腐，老丁家的豆腐在咱老家还真是有一号咧！你如果会，也不是不行，就是这可是个苦差使，你能受得了？再说你知道这么大个市场，为啥只有一家买豆腐的吗？ 不过，你要真想做，咱也不怕他！只要你真的不怕苦不怕累，表哥就在市区的城乡结合部找了几间平房，培根就在这个住户以外来打工者为主的地方开起了这个豆腐房。
培根还真跟爹娘学过做豆腐，爹娘的想法是农家院里的孩子，念书又不行，有个手艺也是好的。没成想，兜兜转转，还真是派上了用场。
02
走进表哥所住的楼单元，培根的心里略有些忐忑，他想表哥、担心表哥，可是他又有些惧怕那位长得好看，在他看来却有些刻薄的表嫂。
他站在表哥家的门前，刚想按门铃，里面就传出来表嫂的声音：″喝吧喝吧，哪来的这么多应酬？哪来这么多酒场？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体？我看早晚和你这帮狐朋狗友们喝没了命！"
培根的脸有些发烧，他理解表哥的难处，自己单干的这六七年，让他成熟了不少。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响了门铃……
在表哥家只待了一小会儿，他就告辞出来了。他觉得表哥那强装的笑容，真的掩盖不了气色的难看，是不是真象表嫂所说，表哥的身体己经出现了问题？表哥是个热心的人，酒场也多，要不是他朋友多、路子广，就算自己能把豆腐房开起来，市场那个霸道的豆腐刘自己也是应付不了的。是表哥通过朋友结识了市场管理员，管理员带着培根找到豆腐刘，告诉豆腐刘这是我铁哥们的弟弟，那家伙才没敢找培根的麻烦。
那家伙真是太霸道了，几年间市场先后也来过几个卖豆腐的，但都没待几天，就都不再来了。培根听人说是豆腐刘暗地里找人使的坏，连打带吓的谁还敢再来？
表哥这么多朋友，酒场多也是身不由己的事，别的不说，光是为培根的事就请过不少次客，这点培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故而他特别能理解表哥的不容易。不过，改天还真的劝劝他尽量少喝点，怎么说也是四十岁的人了。
培根心里乱槽槽的回到豆腐房， 一看时间，顾不得多想赶紧忙活起来。
03
第二天一早，培根把做好的豆腐往三轮车上装的时侯，听到房前树上有与以往不同的鸟叫声，抬头看见两只喜鹊正冲着他叫，这就叫抬头见喜吧，表哥的身体肯定没事，眼圈发暗肯定是休息不好导致的，想到这儿，培根的心情好了许多。
就在他跨上机动三轮准备出发的时侯，租住在附近的老于从这儿路过，他瞅了瞅培根说，兄弟昨晚没睡好吧，可你眉间的倦意，却挡不住印堂里暗藏的亮光，怕是要交桃花运喽。兄弟，有喜事可别忘了请我喝一杯哈。
培根说，于哥你又拿我开涮呢吧，说完就发动车子直奔十几里外的市场而去。
培根不太喜欢这个老于，四十多岁正当年，干点什么不行，偏干着给人算命看相的骗人营生。
老于不总在一个地儿待着，有时候他也会去培根所在的市场摆上几天摊。培根虽然打心眼里瞧不上老于，但看在这个原因，以及住的比较近的份上，也还不至于弄僵，否则，依他的性格怕是根本不会搭理他的。
尤其是这家伙还说过，培根的名字不好，丁培根，如果不改名字，一定会赔了老根儿，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喜鹊还真是没白叫，培根今天比往日提前一个多小时就卖完了所有的豆腐。
回到住处，他略微休息了一会儿，就去豆腐房收拾泡过的黄豆。正忙活着忽然手机响了，他擦了擦手，拿起手机，那上面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有心不接，又怕是有定豆腐的。
培根按下接听键，手机里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丁哥你好呀，我是小风，没想到我给你打电话吧？培根脑子又点懵，懵懵的问了句哪个小风，对方咯咯的笑了几声，连数落带玩笑的说了一通，培根才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与用意。
这个小风是市场附近一家饭店的服务员，培根给饭店送豆腐的时候见过几次，也算认识，但没留过联系方式，没成想这姑娘倒是有心，不知啥时候从老板那里弄到了培根的电话。
小风打电话的目的很明确，她说不想干那端盘子倒水伺候人的活了，她觉得培根人挺好，又是老乡，你那也缺帮手，我跟你做豆腐吧。
培根很有些意外，这个小风长的精神利落，就是个子稍有些矮，应该是个挺能干的人，可毕竟不太了解，而且男女有别。培根对着电话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均被对方伶牙利齿的给破解掉了，最后培根只好答应她可以来试试。
小风还真就来了，并且在半年后成了培根的媳妇。
04
小风勤快能干而且能说会道，这恰好弥补了培根的不足，说来也怪，一向话少人又倔的培根，对小风的话却总是言听计从，就算小风取笑说听他的名字就象猪头肉，他也不生气。
豆腐房的生意比以前有了很大的长进，培根以前只做卤水点的豆腐，在小风的建议下，培根又增加了石膏水点的豆腐。
培根的卤水豆腐点的火侯一向很好，口感绵韧，豆香味浓郁，很是受一些偏爱老口味的顾客喜欢。
他做的石膏水点的豆腐，经过几次尝试之后，口感细嫩、光滑，色泽白润，不象卤水豆腐那样有些微黄，豆香味略比卤水豆腐轻淡些，也很受顾客们欢迎。
豆腐的日常销量也从每天3个增加到6个。因为有帮手，很多事做起来就会很顺，所以尽管工作量增大了不少，但培根却觉得并不是很累，况且小风所要的报酬并不高，培根对这一切感到很满意。
豆腐刘虽然眼气，但签于培根的背景关系，也没敢过来闹事，只有暗气暗憋的份儿。
05
不觉之间，时间过去了三四年，培根己经31岁了，小风也己经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
这天，培根她们收摊回来，时间还早，小风抱着孩子串门去了，培根独自坐在树下乘凉。
培根刚搬来时，这棵树还只有茶碗口般粗细，许是这些年豆腐房四周常年萦绕的豆香与水汽滋养的缘故，如今己长成了一株大树。树冠大而且枝叶茂密，这令培根想起了老家。
在老家，他家的房前也有一棵大树，那棵树比这棵树可大的多，据说己经有上百年了。
培根记得自己小时侯，爹最初是推着小车走乡串户卖豆腐的，后来条件稍好些了，换了辆脚蹬的三轮车算是轻松了不少。
遇到偶尔有卖得不太好的时侯，爹就把车子停在树下，称高高的把剩下的豆腐连卖带送称给村里的乡亲。
那时候拿豆子换豆腐的多，不象现在，全是拿钱买。偶尔，培根也会和出来帮忙往屋里提豆子的姐姐一起提装豆子的口袋，这时爹就会点上一枝烟，乐乐呵呵的夸他几句。
那时候，熬豆浆不象现在用燃烧稳定的煤或者直接用电，而是用柴火，火侯掌握的不好的时侯，锅底就会有一层锅巴。那锅巴的香味太诱人了，每逢这时，村里的小伙伴们就会纷纷跑来，娘则用铲子把微焦的豆浆锅巴铲出来分给孩子们，看到伙伴们吃的开心的样子，那是使培根感到格外骄傲的时刻。
想到那香，培根的嘴里泛出津液，他忍不住咂巴了几下嘴。此刻，在这棵小的多的树下，培根己沉浸入了家乡那棵大树下的豆香与烟火味里。
忽然，一阵手铃声，把他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
电话是表侄打来的，这个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用惊慌的声音告诉培根，他的父亲培根的表哥己经不行了，让培根赶紧去见最后一面，晚了，怕是来不及了……
不管培根多么舍不得，患了尿毒症的表哥还是走了。培根很痛苦，也很懊悔，懊悔自己没有在表哥的有生之年多为表哥尽一点力，他感觉置身在无边的灰朦里，既痛苦迷茫又浑身无力。
看培根连日无精打采的样子，小风忍不住数落了他几句，培根也忍不住自己，象火山爆发般和小风大吵了一顿，小风看他凶巴巴发怒的样子，不再说什么，转身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进了里屋……
这场大吵，让培根恢复了理性。是啊，表哥走了，自己的日子还得要继续啊。
06
这天，培根两口子刚在摊位上摆好豆腐，豆腐刘凑了过来。豆腐刘阴阳怪气的说，兄弟，你这生意挺好呀，整的我们快没饭吃了都。说完，就转身走了。
培根有些担心，怕是这家伙知道为自己撑腰的靠山没了，要来找麻烦。对此，小风倒是格外的坦然，她对培根说，怕什么怕，各人做各人的生意，都是凭本使凭力气吃饭，不信他还能把天整蹋了，再说，天蹋了，自有个子高的顶着，咱该干嘛干嘛！
过了几天，就在培根他们收摊后就要到达豆腐房的时侯，他们被三个流里流气的年青人截住了。
这里行人很少，应该是他们精心挑选的寻衅滋事下黑手的地方。
单手揽着孩子的小风从三轮车上下来，一把推开本能的挡住自己的培根，她把孩子塞给培根，转身麻利的从车上抽出切豆腐用的长刀，复转身走到离这几个年轻人两三步的地方停下。
小风说，我知道你们是为什么来的，也知道是谁让你们来的，我也道我们也打不过你们，可老天爷也没说不让我们吃这口饭，你们要是有胆，就把我们一家三口的脖子抹了，说着就把刀递向其中象是领头人的那位年青人。
年青人顿了一下，没有接小风递过来的刀，而是下意识的微微向后退了一小步。
小风随即手腕一翻，将原本虚握的刀攥紧，横放在胸前，紧跟着话风一转，要是没胆要我们的命，你们就别来趟这浑水，姑奶奶可是说的出做得出，谁不想让我好好过，我也舍得这条贱命跟他拼个鱼死网破！你们还年轻，就为了一顿酒和几个小钱惹这个麻烦值吗？想动手就上，打人砸车砸房子随便，只要有一口气，姑奶奶就奉陪到底，上吧……
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老刘也没再来找过麻烦。培根更是由打心里佩服小风。
07
时间过的真快，转眼一年多过去了，小风说孩子这转眼这就该上幼儿园了，咱苦点累点没关系，可别委屈了孩子，咱别在这不村不镇的地方住了，去小区里租个房住吧，反正上这来也没多远。
俩囗子这些年也攒了些积蓄，就在他们出摊的那个小区租了个房子，培根还特意给小风买了辆电动车，方便她来回跑。遇到天不好的时候，他索性就不让小风去豆腐房。日子越来越好，培根不怕累，而且累也值得。他觉得自己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08
租了新住房一年多以后，风里来雨里去的培根逐渐感觉出了异样~小风去豆腐店帮忙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而且有时候还描眉画眼的，这让培根起了疑心，暗自嘀咕难不成小风有外遇了？并终于在小风对着镜子化妆的时候，怒气冲冲的质问小风。
培根原本以为小风会找借口，没想到小风却用嗔怪的口气骂他你个没良心的，你不是还想要个孩子吗？要儿女双全，还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光指望这个小豆腐房行吗？继而她向一脸懵圈的培根讲述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段时间，小风结识了个同小区住的青年男子，就是住在他们租住的楼房后面那栋楼上开宝马的那个小伙子。这个年轻人给小风介绍了一个很好的投资项目，投资金额五千起步，回报率高达百分之四十，且三个月后月月返利。小风觉得五千也不是特别多，又怕培根不同意，就悄悄先投了五千，不到一年的功夫，一算帐竞然还真象年轻人所说的那样颇有盈利，就又陆续投了两万多，之所以没根培根说，是因为她想凑个整，等拿到五万的时侯再给他个惊喜。
培根说哪有这好事？小风说你当我傻呀，你以为我涂脂抹粉的干嘛去了，告诉你我这一是考察，这小伙子的公司是真有实力，在市中心有好大一片办公区，这不会有假的；二呢是人家帮咱挣钱，我呢有时候就跟着他出去转转，既是长长见识，也是帮人家宣传宣传。说着小风还拿出手机，让培根看微信里她拍的照片和到帐记录。
培根说这么好的事，他咋不叫他自己家人发财呢？非亲非顾的却看上咱。小风撇撇嘴说，你懂啥呀，这就叫投缘，投缘才有机遇，我看过他开的那些单据了，要不是有缘份，入股都是十份起，最少也的五万呢，这不是有眼缘、聊得来，人家又肯帮咱们吗……
小风有外心的疑虑消除了，可又一种担心又袭上培根的心头。在培根眼里，小风哪都好，就是爱贪小便宜的毛病让他看不惯。
当初，她从饭店里出来，就是因为她收拾散场的酒席时，私藏了顾客落在饭店的手包，结果被老板查出来大骂了一顿，心里满是想法的小风这才联系了培根。后来，有一次卖豆腐时，一位顾客翻包时，掉落了一个小盒子，小风不动声色的给踢到柜台下面了，等回家了才拿出来，原来盒子里是一付精致的耳钉，气的培根跟她大吵了一仗。
培根问小风家里存了有多少钱了，自结婚以后家里的财务就统由小风负责了。小风说，你看咱辛辛苦苦的干了这么多年，才攒了不到三十万，现在钱这么毛，不想点办法多挣点，咋让咱的孩子们过上更好的日子呀？
培根知道自己说不过小风，况且她也是为家里好，只好提醒小风加些小心，这个项目再好，咱投的钱也不能超过十万。小风说我你还不放心，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我只要敢投，就一定能保本还的有赚头，而且赚少了我也不给他搭那功夫！你没见我投钱都是一点一点的投吗，你呀，放心去做咱的豆腐去吧。嗯，还有，我现在去的少，你也别太累，不行就少做几个，可别累坏了身体，咱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09
自此以后，眼见的小风脸上的喜悦与光泽日甚一日，培根心里却日益更加的不踏实。
直到有一天，小风惊喜的让她猜自己挣了多少钱。他惶恐地问，十万，这么多！你又投钱了？不会全投上了吧？
小风得意的摇摇头说哪儿呀，你说不让多投，我想想也对，就没动咱这老本。这钱呀，是我挣来的，要是不挣钱，我哪舍得让你一个人那么忙活呀！这些都是我跑前跑后应得的，你以为我能白给他们忙活呀！哎，老公，等我再挣点儿咱就卖个车哈，啊，啊，不，先给你卖个皮卡，拉货方便，不对不对，等我再挣了钱，你呀，也别做这豆腐了，咱们也开个公司……
培根的心里更不踏实了！
这天，培根正在热气腾腾的豆腐房里忙碌。有一家单位的食堂要了一整个豆腐，所以一收摊，培根就赶紧的赶回来。
这时候一辆车停在了豆腐房门口，不过下来的人，不是小风而是警察，那辆车也不是小风想买的汽车，而是一辆警车。
警察拿了搜查证，他们是来看这儿是否有小风藏匿的证据证物的。警察告诉培根，小风涉嫌参与非法集资，如今她们的大老板在东窗事发后己经跑路了！培根问那她会坐牢吗？警察说那要看她涉案的程度和金额，我们知道你是没有参与其中的，但请你保持手机暢通，有时候可能我们会找你了解些情况。
警车开走了，留下培根一个人，独自呆呆的站在豆腐房门前的树下，象一截不会动的木头。
起风了，这秋天的风，带着凉意吹在培根的身上。培根看到许多发黄的叶子被风吹落，又被风带向远方，与这树叶一同飘向远方的，还有那曾经滋养他、陪伴他，带给他无比踏实与满足感、无数次温馨回味的豆香……
所有的豆香都飘散了，只有培根和那株愈发粗壮的槐树，孤零零的站在秋风里。豆腐房敞开的门，如同无神的眼晴，痴呆呆的与他们对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