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的人——读苏童的《钟楼》
苏童的《钟楼》写作背景不知具体什么年代，但我感觉放在任何年代都合适，只因我们都或多或少是迷惘的人。
小说的故事很简单，出租车司机小唐拉了一个带棒球帽的落魄醉鬼，醉鬼让把他拉到钟楼，到了钟楼后醉鬼又说拉错地方了。小唐为了证明所到之处就是钟楼，拉着醉鬼上了钟楼，意外碰到有人在敲钟许愿，于是醉鬼也敲钟许了愿。
这么一个简单故事好似没什么好写的，要让我写可能味同嚼腊，但在苏童笔下，却让人感到了针扎一样的疼。
先说故事里叙述视角的小唐。他年轻单身，开出租车也挣不到几个钱，可他并没把心思全用在怎么拉客赚钱上，他百无聊赖，坐在火锅城外的计程车里，自己和自己下着一盘棋。
小说开篇，苏童就将小唐的人设亮明了。他守在那儿，目光是在火锅店的迎宾小姐蓝旗袍身上。自从上次在火锅店和姐姐一家聚餐过后，他便对那个蓝旗袍有了单方面的想法，他已经习惯在生意清淡的夜间跑到这儿来守着了。
这么守守不出个名堂，他知道。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上去表达什么，人家也没闲钱叫他的计程车，连话都搭不上，有什么用？但小唐心里还是充满了某些模糊而又生动的憧憬，这就像围棋，有定式，更有变化，万一就有个什么变化了呢？
小唐从来就没等到过蓝旗袍。惟一一次等到了她下班，当时天上还下着雪，好几个人拍他的车窗，他都回绝人家说在等人。他是在等，但人家打了个雨伞出来后，甚至都没朝他看一眼，一路小跑地朝公交车站台奔了。
小唐觉得自己有一种说不出口的迷惘，就好像一颗白棋，不知怎么随手一投，飞得远了，渐渐地就被围棋断了，落在一个孤独而陌生的世界里……
小唐的迷惘在于等待了很久的一个人，人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就像一颗被随手一扔的棋子，命运根本不在自己掌控之中。
这里再回到开篇，小唐坐在计程车里自己跟自己下棋。本来是两个人的棋局，却由他一人掌控。由此看出，他不仅仅是无聊，从另一层面来说，他想掌控住棋局的对手，可事态的发展根本不受他掌控。
小唐自己就够迷惘的了，没想到他碰到了一个比他还迷惘的人。这就是那个带棒球帽的醉鬼。从他打扮来看，也许是搞艺术的，也许是成功人士，也可能只是一个街头混混。他是被人像塞箱子一样塞到车后座上的。接下来就是小唐与醉鬼棒球帽大段的对话，看着让人捧腹。
小唐冲后面说，快说话，去哪儿，说出个地方来！棒球帽在后座上突然仰起身子，一只胳膊直直地戳过来，你怎么跟我说话呢，开计程车的也敢跟我这么说话，欠扁呢你？小唐把入侵过来的那只手推回去，说，我怎么说话了？你又说不出个地方来，连家在哪儿都不记得了，我看你还是醒了酒再走。客人的脸贴到挡板上来看小唐，似乎要威胁，可长长的帽檐碍事，没看出个究竟来，身体干脆往后一挺，斜靠到后座上，一条腿架在座位上了。我说不出地方？就怕我说出地方来，你这破汽车不让进去。他说，我住北京中南海，北京中南海认识吗？认识不认识？认识就快走。虽然口齿不清，小唐还是听清了客人的胡言乱语，很明显，这种客人会制造麻烦，小唐才不愿意为个起步价做麻烦生意。他对客人喊了两声，快把你的腿放下来，你鞋底踩在座位上，别人怎么坐？客人不听他的。
车里很暖和，但空气中的酒气也已经弥漫开来了。小唐把他的棋盘收进了小工具箱里，说，去哪儿，你倒是说句话。棒球帽哼了一声，说，辣白菜怎么说的，她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小唐说，这什么话，什么辣白菜酸白菜的，你住哪儿你自己不记得了？棒球帽说，我住哪儿关你屁事，凭什么告诉你？你又不是鸡，跟我回家打炮呀？小唐火了，你喝成这个熊样还坐什么计程车？你不说个地方出来让我送你去哪儿，去火葬场？棒球帽突然挺起身子，拍着挡板，说，去火葬场就去火葬场，你要不去就不是人养的。
这些对话让人捧腹的同时也觉心酸。一个喝醉了酒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曾经风光过，如今却如此落魄！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小说里没有说，但我们可以猜想。有的人是时代的大环境影响，导致一朝从天上坠入地下，有的人是个人原因，从风光无两变得穷困潦倒。不管何种原因，这绝对是巨大的打击，有的人一蹶不振，靠借酒浇愁。文中的醉汉就是这样的。小唐看到，客人那张瘦削苍白的脸曾经应该英俊过的，但现在被什么深深地腐蚀了，覆盖了，他暴躁而神经质的眼神很亮，那种尖锐的光亮让小唐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小唐下车了，他决定不能把时间奉送给一个醉汉。但棒球帽却向驾驶室那里挪过去，还说要自己送自己回去。
小唐面对这样的客人本可以拒载，但他挺在意那两个迎宾小姐的目光，尤其是那个蓝旗袍。而且小唐是善良的，他按照棒球帽所说把他拉到了钟楼。本来十元钱的车资，小唐给他打了五折。但棒球帽的自尊心受不了别人的施舍，他愤怒地瞪着小唐，在他的胸口处还揣着一张存折，只不过除去提款的流水，账户上只剩下三百六十元。
这是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冰雪天，连穿在身上的皮外套都被拿去顶账了的棒球帽，他怎么就能气壮如牛地让小唐看他的存折？他是多么想证实，他曾经多么风光，多么有钱。可怜他现在落魄如此，就是不愿面对现实。
他下车的钟楼周围已被拆得到处是残垣断壁，他可能曾经在这里住过，但他就是嘴硬，不肯承认这个地方就是钟楼。
钟楼，一般都在城市的老城区，老建筑周围的确都是老的居民区，这里曾经是辉煌的，但现在大都破败了，属于城市旧城改造区。
苏童将这篇小说的题目命名为钟楼，且将棒球帽曾经住过的地方定在钟楼，我想这里是有寓义的。他们都曾有过辉煌，只不过曾经的辉煌都已过去，而今展现在人面前的是破败不堪，就像一部灾难片中的地震镜头。
这里，有一个细节：
小唐甩掉客人的手，猛然发现棒球帽的眼睛是湿的，很明显有泪水在他眼眶里转动。小唐从来没看见一个醉了酒的男人会以这么克制的方式流泪。
买醉的棒球帽怎么会流泪，而且他不是痛苦流涕，而是很克制地只让泪水在眼眶里转动？这个细节，让棒球帽的形象立体了，他不再是那个单纯的自我炫耀、破罐破摔、不愿面对落魄现实的醉鬼，他的内心是有波澜的，而且是冷静理智的波澜，他对现实生活的迷惘掩藏在他表面的买醉里，也掩藏在他克制的泪水里。
酒醒后的他说他就是死虾一只，再也蹦不起来了，也没条件讲究了。他现在住在姐姐家，离钟楼远着呢。
现在读者就要问：为什么他一开始要让小唐拉他到钟楼？我想可能是他醉着，意识不清醒，钟楼又是他曾住过的地方；最主要的是，这里可能留有他曾经辉煌时候的记忆。
在棒球帽准备将闹剧收场的时候，不经意间，听到了钟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正用一种孩子般快乐的姿势抱着钟槌敲钟。棒球帽和小唐都判定，她是个女疯子。在他们走近老女人后，棒球帽说，敲钟许愿就是疯子，他年年烧香许愿都没用，不是还混成现在的样了。但老女人却鼓励着他们：
来吧，来敲吧，这么冷的天上钟楼来，不敲钟来干什么？敲一下可以许个愿，我已经许了愿了，看看明年我家老头的病能不能好，再不好就不行了，没钱抓药了！
又是一个迷惘的人，但她不想放弃，她通过敲钟许愿给自己希望。
小唐不是迷信的人，但现在他想去敲钟了。他也想给自己一点希望，要么多挣钱，要么蓝旗袍。他鼓励棒球帽也去敲一下，棒球帽终究没有拒绝，他敲了，而且庄严地许了愿。
几个迷惘的人，在钟楼通过敲钟给未来许下心愿。我们唯愿他们都能如愿，因为我们都是这样的人，在迷惘的时候，仍不放弃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