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桃子
【01】
“师傅，您辛苦啦，慢走哈~”
“好好，不辛苦。对了，谢谢你的水。”
“啊哈哈，您太客气了，一瓶水算啥子，大热天的劳烦您跑一趟，我才过意不去呢。”
“也是哈，你这空调好好的，干嘛要换新的啊？”
“额，这个嘛，原来那台我不喜欢了。”
“……”
送走了装空调的师傅，我朝墙上的新朋友瞟了一眼，心满意足地拿起遥控器。哔哔！出风口的百叶缓缓地打开，一股久违的21℃凉风呼呼地送出来。
【02】
自入夏至今，高温红色预警就一直没撤销过。虽然前些年，机智的国家气象局已经颁布了新通知，将高温准线全面提升5℃，可是奇怪的天气并未配合有关部门的工作。今年的温度跟奥运会一样，每天都能诞生新纪录。最近大家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刷气温，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不可能的事情了。
毕竟，这是2032年了。
绝大部分公司都很不情愿地让员工带薪休假，不过上班族们也有自己的担忧，只怕温度稍稍有所下降，就得回办公室里煎熬。
而我则在气温第一次突破45的那天就辞掉了干了6年的编辑工作。反正也不知道高温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又不想每天担惊受怕，因此干脆给自己一个大假，在家叹叹空调，炒炒更维持生命，虽然勉强，但是自由自在。
这样的天气，即便是晚上，室外也有40+度，脑子正常的人在通常情况下是不会出门的。那天我走在街上的时候，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可是没办法，最近家里出了点怪事。
原本我还以为自己是热昏了头出现幻觉，后来发现不是。
记得当时我拿起遥控器的时候，屏幕上显示的是舒适的25℃。问题就是，怎么就越来越热了呢？我回忆起小时候大人们经常告诫我的一句话：心静自然凉。于是我尝试着用强大的内心去压制周围莫名其妙升高的温度。
并没有用。
空调机身上的小屏幕泛着萤火虫一样的绿光，上面的数字在一度一度地往上跳。
30,31,32…
这一幕让我想起武打或谍战电影里经常会出现的画面，主角被穷凶极恶的反派关进一个没有门的房间里，房间的天花板上悬着一块带刺的石板，一点一点地降下来。砖铺的地上一条缝儿都没有。
就在那石板上的尖刺离我的肌肤仅剩0.5公分的时候，空调说话了。
“喂，我这温水煮青蛙的游戏好不好玩？”
我当时就很震惊，这空调竟然连15年前的鸡汤段子都记得！“你OUT了！温水煮青蛙早就被证明是伪科学了好吗。”我义正言辞地回复道。
“闭嘴！”空调口气不小。
“什么嘛，谁跟谁啊！”
“谁跟你谁跟谁了，没有我你能舒舒服服地活到现在？”空调面无表情地反问道。
说得好有道理。“那么，敢问贵姓？”
“叫我冰叔。”
哦。名字挺贴切的。经他这么一说，这嗓音倒确实有点叔的感觉。
屋子里一时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只有温度在静静地攀升。
【03】
“所以说，你到底想怎样？”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因为实在是很热。
“怎么样，动心了吧？”自称“冰叔”的空调君说着。句末还挤出一点邪恶的微笑。
“动心？什么鬼？喂，你那温度能不能先停下来，有事好商量啊！”我指着机身上的小屏幕。
“呵呵。怕了吧？”这空调好像已经玩上瘾了。“我要你去帮我杀一个人。”
这句话之后，屋子里的温度继续往上涨，而我终于咬咬牙，走出了家门。
那一夜我是在麦当劳里睡的，清晨的第一抹阳光透过那个巨大的“M”字照在我脸上，一点都不耀眼，只是好烫。我下意识地弓起上身想要回避，不料额头又啪地一下磕在硬邦邦的桌沿上，一点都不痛，就是好烫。
我趿着双胶底鞋跨出营业厅，走在路上，一步一个脚印。柏油马路略有点融化，感觉鞋底好像粘了口香糖。我晃荡了一天无所事事，汗流浃背，差点虚脱。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把身后的背包解下。背包里放了预备对付一个星期的干粮。我好不容易从零食堆里面找出一串炙手可热的钥匙，打开门锁走了进去。
“说吧，要我杀谁？”
“杀一个叫桃子的女人。”
“桃子？”
“对，这个女人住在长江路馨家园小区，具体地址我待会写给你。”
“写给我？”我想象着它用百叶叼着一支笔写字的样子。
“别担心，我自有办法。”空调满有把握地说。
“这个女人怎么你了？你跟她有什么仇非要杀死她？”
“这不关你事！少给我废话！”
哦。
“可是我总不能不明不白地就去杀死一个人吧，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一句话，你到底干不干？”
不干。
我在心里回答道。总觉得这事太对不起良心了，而且此时我想到了一个解决的办法。
我又锁上门，下了楼梯。楼梯间里静悄悄的，估计这整个夏天里都没人敢出门。我来到2楼，敲开了老李家的门。
【04】
这栋楼里我只跟二楼的老李比较熟，因为我们经常一起下下棋，打打网游。我跟他借了电脑用，在某宝买了台新空调，两千块一台，即日送货上门包安装，还加送一条被子。我很满意。
于是在空调师傅离开之后，我终于得以重新放松身心，享受这艳阳下偏居一隅的恬适。
自从原先那台空调开始说话之后，感觉日子过得异常的漫长，时间就像被晒晕了一样，分不清顺逆方向。我赶紧卸下浸透了汗水的衣服，钻进浴室。这天气里，一天没洗澡真够受的。
浴缸放出的水是市里通过特殊管道供应的冷水，如此体贴的政策真是业界良心。我让自己的身体漂浮在那片清凉的水域里，拉开墙上装的暗橱，一碟七分熟的牛排出现在眼前，左上方还立着一杯浓艳的红酒。酒倒得太满，溅了一些在薄荷绿的地砖上，分外显眼。
我手握刀叉，有滋有味地吃起来。牛排煎得恰到好处，这是我刚刚在厨房里做好的。而厨房就在浴室旁边，通过一道暗槽连通，槽洞那边微微透进来一丝空调的冷气。我素来喜欢边泡澡边吃晚餐，不知道是从何时养成的习惯。
解决掉了晚餐，又削了半个苹果吃了，澡也泡得火候适中。我披上睡袍，用水把刚刚洒在地上的葡萄酒冲洗掉，然后收拾起餐盘刀叉。
不过，正当我把暗橱推回去的时候，身边忽然响起一声咳嗽。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厨房的那边传来一阵低沉的说话声，音量不大，却像耳朵上插了漏斗一样直钻进来：
“你以为换了空调就能摆脱我吗，太小看我暴君冰了！！暴君冰了…君冰了…冰了…”
画面一时变得残暴，我吓得手一哆嗦，水果刀呈自由落体下落，直接戳破了出现在垂直方向上的脚趾头，溅出几滴血来。
但是血很快就凝固。不，整个身体都凝固了。我明显地感觉到，四周的温度被某种彪悍的外力瞬间归零，并以极快的速度往下走，心脏开始麻木，耳边响起嗡嗡声。
之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05】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了，眼睛也睁不开，全身上下只有耳朵保留了最后一口气。不，还有大脑，我的身体好像已经死去了，而大脑由于气温骤降而被瞬间封冻，在遇到外头热浪之后又慢慢解冻苏醒，勉强恢复部分机能。
这么深奥的前因后果我在一秒钟内就搞明白了。而我也清楚地知道，大脑的活动也是暂时的，它很快也会跟着大家一起消逝。
想通了这一层之后，心里顿时就空了。在这三十年人生的弥留之际，多少也得找点事情思考一下才对吧！
而此时，救护车的警笛在我头上方响起，然后就听到人啼哭的声音。
这声音很熟，是二楼老李的。我大致能够明白他现在的心情。他上次借我的那把“一刀88级”的游戏装备忘了还给他，说是刷了两个月才拿到的。
接着就是金属碰撞的声音，跟着就听到车载收音机在播报新闻：
“现在插播一条新闻：
今天下午两点钟，警方接到报警，位于长江路馨家园小区二楼住户的李先生发现楼上有渗水情况，且水中夹杂着血腥味。警方到达现场后，在其楼上302房间发现女尸一具，身上有刀伤，且房间内有用水冲刷的痕迹。经警方初步判断，这很有可能是一宗谋杀案，本台记者将持续关注事件进展，有相关知情者请拨打110。
另据记者了解，该室所居住的是一名名叫桃子的单身女性，年龄30岁，正是死者。”
温吞无力的播报，内容空洞的消息，听起来像是刚进电台的实习生写的。只是在我听到“桃子”这个词时，一阵强烈的陌生感袭来。
桃子？是谁啊？不就是我吗？
为什么我会死啊？都是那个空调害的，它到底有没有搞清楚情况啊！
可是，我不得不承认，它杀对了人。
我记得，在它留下的一张打印体的字条上清楚地写着：
目标/桃子，
地址/长江路馨家园小区302。
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写的，总之当时我并没有当回事。
可是，它为什么要杀我呢？我真记不起我曾在哪里得罪过一台空调。
然而这些都无所谓了，我只是为了填满这人生的最后时刻，才强迫自己去思考这些不感兴趣的问题。而此时此刻，我最介意的还是，在那条新闻播报完之后，主持人发表的一句多余的评论：
“真叫人吃惊呐！这可能会是今年夏天全国唯一一例被冻死的案件！”
听到这里，我那没有生命迹象的身体突然变成三个大写的汉字：好。丢。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