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脑
我常想,父母在的地方便是“家乡”,如一杯温热、醇香的茶,想家时说走就走;父母不在的家乡则是“故乡”,故乡封存着太多的回忆,丝丝缕缕,再想回去,却需要寻找说服自己的理由。
离开“故乡”二十多年,最初的几年,父母在,每年总会急吼吼地赶回去一、两趟,像“追剧”,时间一到就急不可待,父母的音容笑貌,家乡的美食、美味,无不诱惑着我,剧情在线,温暖如春。随父母相继离世,家乡逐渐演变成故乡,像一部戏迎来了剧终,一切变成回忆,那回忆越来越悠远、绵长,透着一丝寒凉,像深秋时节、空旷山谷里一声经久不息的猿啼,经过父母的坟头震荡我失眠的耳膜。
故乡深深沉入心底,好像已遥不可及,在某个月上梢头时我会静静地想,此时我若置身于那片故土、踟蹰前行,遇见曾经熟悉的人,会不会让TA感到错愕?不速之客又似曾相识?自报家门寒暄一阵,挥手告别后。我的脚步该迈向何方?好像很多地方都可以,但无论迈向哪都显得突兀,有种无家可归的苍凉。故而,故乡随夕阳西下慢慢走进生活的地平线,成为掌灯时孤独的回忆……
我的故乡,不单是我的回忆,因其历史悠久,史册记录的厚重而备受许多民众关注,一帮朋友心怀憧憬之情,敬畏之心,力邀我们引荐,好一睹古城风貌,亲手触摸一下古城筋骨,亲耳聆听古城沧桑的历史,感受一下淝水之战,“风声鹤唳 草木皆兵”的悲壮;亲临孙叔敖举于海——那片广阔无垠的“安丰塘”,畅想一下,安丰塘“雾中现城(成)”美丽的传说;古城的豆腐、豆腐宴闻名遐迩,更令这帮意欲“猎奇”的人垂涎,不品鉴一下,似乎人生都不再完美,盛情相邀时,恰和我返乡的心愿相得益彰,择一个晴朗的日子,一同驱车前往。
我是个苦出生,又离乡多年,记忆中,便没有那高大上的豆腐宴,但豆腐脑的醇香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它在我味蕾上种下了美好,在思乡的情愫里无限复制,成为返乡在即时跳动最强烈的音符,故乡重游,寻找记忆中的豆腐脑必定是我最重要的选题之一。 记忆铺展开,古城的街角巷口,一个低矮的方桌,散落几个矮小的方凳,早点铺子近在眼前,油条、糍粑、烧饼.....一隅的保温桶盛装着我钟意的豆腐脑。端坐在桌子前,喊道,“老板,来碗豆腐脑外加一根油条。”老板一脸微笑,拿起一只碗略俯身弯腰,在保温桶里很小心地瓢舀豆腐脑,一层层、一排排,仔细地码放在碗里,像散落的莲花堆叠在清浅的水面,撒上些许黄豆、榨菜末、虾皮,几叶香菜、配少许碎红椒,红、绿、黄、白相间(酱油、醋自取,随意添加,我却不太喜欢,感觉冲撞了她嫩滑如玉的主题),赏心悦目,再滴几滴香油,如珠走盘,微光粼粼,调羹轻轻地搅动,闭上眼睛,轻轻地嗅、慢慢地品,豆汁的醇香沁人心脾、嫩滑入口、唇齿留香。油条可以抓在手上,咬一口油条,喝一口豆腐脑,也可以把它撕碎没入豆腐脑内,绵柔中多一份质感的脆香——那便是故乡的味道……
我悠悠地想着,不知不觉,车子驶入老城,我急不可待地寻找那个街角、那个巷口。小城豆腐脑比比皆是,选一家小吃店坐定。“老板,来碗豆腐脑外加一根油条。”老板微笑着,依言而行,一碗豆腐脑端到面前,我的视线随着那碗豆腐脑缓缓落定,凝视片刻,有点迟疑,眼前的豆腐脑上覆盖一层乱糟糟的褐黄色的粉丝,如老城蛛网般凌乱的电线,浸在黄褐色的厚重的酱汁里,豆腐脑却掩映在这厚重的汤汁下,若隐若现,我微蹙一下眉,这显然不是我记忆中的豆腐脑,急切地调舀一勺放入口中,凝重的酱油味一下子冲散我记忆中的美好,我勉强地吃了几口,竟产生怀疑,怀疑这碗豆腐脑在敷衍我期待已久的味蕾,没拿出我期待的温情。我怅然若失,抬头环顾四周,大家分明吃得津津有味,有如我当年的贪婪。我不由沉思......其实,味或许还是那个味,不过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而已。再说,处于物资那样匮乏的年代,食尚不能不果腹,吃什么不是美味呢?如今却以刻舟求剑的心态去度量时间的变迁,岂能不失望?
走出小店,对面走来两名“面善”的人冲我微笑,我微笑以对,正要离开,那两位哈哈大笑,其中一位对另一位说道,
“不认识了,不认识喽......”
终于还是有人透露了我的行踪,我微微一愣,上下打量着他们,那肥胖的脸庞后面藏着似曾的熟悉?......突然时光飞速向后,三十年前,操场上出现两个矫健的身姿,我一拍脑门惊叫起来,
“怎么是你们?怎么都长‘残’了?哈...哈...”鲁迅笔下的润土活脱脱地站在我眼前。“你还不一样?近三十多年没见了,红苹果快变成山核桃了!”欢笑打趣之后伴一声声叹息....时间改变着一切,即便初恋的美好,想必经过近三十年的风吹雨打,再次重逢,那感觉怕也如眼前那碗豆腐脑,悸动不在了。
故乡,故乡的“豆腐脑”都印刻在岁月那叶扁舟上,伴随时光慢慢地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