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辱
1 .
是小方领我去的钱家。
小方也是钱家的雇工，她要回家乡去结婚了，所以要辞工。但老板娘要她找个人来顶替了她，她才可以走。所以小方便来介绍所相中了我。
这家老板娘年龄并不大，也就三十来岁。脸上擦着厚厚的脂粉，使得面色很白；她的身材也不高，和我差不多，胸脯却特别高，胀鼓鼓挺起，我都担心会把那薄薄的衣服撑破，很奇怪这女人的乳房怎么会这么膨大？她还梳着一个很特别的发型，像是影视剧里的古代美女 ，长发绕成团再摊开，然后高高耸起，像一把扇子似的稳稳地挺立在头顶，这也让我很吃惊！这也使得她的身高比我增加了好几分！
这是我来上海见到的第一个与众不同的、时髦的女人！
老板娘一家也来自外地，男人在上海做生意，每天都有客户来往。这些客户每天都有五、六位或七、八位中午来她家吃饭。我的工作就是每天中午要为这些客户做一顿午餐，另包括她家的全部家务，她家有三个小孩，分别是三岁、五岁、和七岁。活儿确实很多很累，整个上午马不停蹄地忙得像打仗，只有下午和晚上能有点时间休息！
不过，事儿虽多，工资也多：每月一百四十元。并且说是满一个月以后，可以加到一百五，这在那时一般工资普遍都在一百元左右里，算是高的了！
在开始我很担心做不了这活！我从没烧过这么多人的饭菜，因为加上他自家人，中午最少时，也会有十二、三个人吃饭，而且一顿十几个菜里必须要有一半的荤腥！可小方叫我别怕，说先从简易的入手，买那些容易拣理容易清洗又容易烧煮的菜练手，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增加难度……她说，她曾在一家单位的食堂做过，食堂里的厨师教给她这办法。
小方人很好，不仅长得漂亮，而且举止行动落落大方，不吝赐教。她陪了我一整天，从头天下午到第二天下午。她把这里要做的活，从早上起床开始，直到晚上上床睡觉的她的安排，一点一滴传授给我，说是这样有了规划，到时就不会手忙脚乱心发慌，她还带我去菜场买菜，向我介绍熟悉的、有诚信的摊主，让我不至于挨宰；又教给我怎样才能买到又好又不太贵的菜……
“当然，在她们家，你是不需要节省的，她家有的是钱，老板娘一件衣服就顶我们一个月的工资！她每天给一百块钱的菜金，足够用了，尽管挑好的买就是。我教你的这些，说不定以后会有用的，节约要看在什么地方！你说是吧？”小方有些狡黠地笑着告诉我。
在路过早点摊前，她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随你吧，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她就买了两份早点：两袋牛奶，两只甜大饼，两只粢饭团。她交给了我一份，并又告诉我：
“我们是没时间坐下来吃早饭的，只能在买菜的时候顺带买一份在路上边走边吃，就用买菜的钱买，想吃什么就买什么，老板娘和她的三个小孩，每天睡到九点以后再起床，吃点牛奶面包和蛋糕做早餐，她不会管你吃没吃早饭的，你只能自己照顾好自己！”
小方在旁指点我做了一上午的活，她对我很满意，说我一定能做好。吃好午饭收拾好，她请我帮忙送她去火车站，她有两只大包，还有一只小包，说是为自己准备的嫁妆。老板娘同意了让我送她，我当然更乐意，我已经很喜欢小方了，真有些舍不得她走！我抢着帮她背上那只最大的包。我还没去过火车站，更不知道在哪儿？从我的家乡来上海，只需要坐长途汽车到汽车站，并且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车站。所以我想见识见识火车站！也就是上海的“新客站”。
2 .
钱家的房子是租借的，是一间二十多平米的直统弄堂私房，没有煤卫，灶台就在门右侧窗台下，烧的是液化气；卧室是用布帘隔开的，用厕要去公共厕所，晚上用马桶；房子上面有间七、八平米的阁楼，通往阁楼的楼梯在卧室的一角，阁楼门外有一个很大的平台，我很喜欢这个大平台。闲暇时间和晚上可以在平台上散步、看风景。
我和她家五岁的女儿就睡在阁楼上，我俩成了好伙伴。
季节突然间就进入了夏季，每天六个人要洗澡换衣服，所以天一亮我就得赶紧起床洗衣服，每天满满两大盆，没有洗衣机（老板娘每天至少换三套衣服，出一趟门就要换一套，打扮一番），就在门外水斗里搓洗，过水。洗好后再端到阁楼外的平台上去晒，挨挨挤挤晾上三竹秆！做好这些，再去弄堂口取牛奶，放在铝锅内用开水捂着，然后去倒两只马桶，最后去买菜。
菜场有一段路，得走十几分钟，每天得买上两大篮，挽在手臂上回到家，手臂上总会勒出深深的竹篮提手的印迹，好长时间也不消退！
一段时间下来，我已经能做得得心应手了，便时常的换上两个从没烧过的菜练手，以增长自己的厨艺。有一次，我买来了两斤小龙虾，这玩艺儿我从没见过，张牙舞爪的比螃蟹还吓人！可卖小龙虾的人说：这东西可好吃了，最最的美味！并教给我烧煮的方法。我自然便想尝试尝试，便不顾被它们钳到手指，毫不犹豫地买了两斤。
老板娘见我买来了小龙虾，有些吃惊地问我说：“这东西很难弄的，你来得及吗？”
“很难弄？怎么弄？我不知道啊，我都没见过这东西，那人说好吃，我就买了！”我有些茫然地问老板娘。
老板娘便教我说：“你得拿把剪刀来，先一只只剪去它们的须脚，再一只只用刷子刷洗干净，然后再剪去头盖骨，挑去脑袋里的污泥包，要注意留下膏黄，最后再用清水冲洗干净，这才可以下锅！”
老板娘翘着兰花指，捉一只没长大螯的小龙虾在手，演示给我看。
天哪，这么麻烦，我的头大起来了！
好在这天老板娘没顾上保护她娇嫩的手，一直翘着兰花指帮我拣完了菜，让我终于赶在十二点之前照样做好了午餐！
没想到我第一次烧的小龙虾，依据小贩提供的烹饪方法，再按照自己的喜好加加减减，端上桌居然大受欢迎，等到客人们走后，我和老板娘及她的儿女们来吃饭，装小龙虾的盘子里只剩下了一点儿汤汁和调料，桌上是一摊摊小龙虾的空壳！嘿，白忙活一场，自己连个什么味儿也没尝到！老板娘说：“以后别买了，买少了不够吃，买多了，你一个人来不及处理。”
我想，你就是不说，我以后也不会再买了！
后来老板娘又告诉我：客人们都夸我烧的饭菜好吃！作为奖励，那天下午，我正在阁楼上折叠已经晒干了的衣服，老板娘让她女儿给我拿来两只她的旧胸罩送给我。我看着那两只像葫芦瓢似的厚厚的胸罩，心想自己可没勇气穿上身，顶着那两个高高的大鼓包走出门去，便叫她女儿还回去了。
3 .
一转眼，时间便过去了二十多天。一个阴天的下午，我带着小姑娘出去兜了一大圈回来，发现屋里涌满了一屋子人，这其实是正常现象。因为每天下午她家屋里都会塞满整条弄堂的小孩子围着电视机看她家大男孩打游戏，那单调的打游戏的声音和着孩子们的欢笑声和喧哗声天天吵得我心烦意乱，我都恨不得砸了那台电视机！无奈，每天下午空闲时，我就带着小姑娘出去玩，玩到要准备晚饭了再回来。那时候，老板娘也差不多外出回来了，打游戏也该散场了。
只是这天游戏虽结束了，人却还没散去，但都堵在门口，气氛也很是不对，似乎都在交头接耳！老板娘已经回来，还穿着外出的盛装，没换上家居衣服！
老板娘正在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谈话，女孩子脸上露着惊恐的神色，嘴里不住地为自己辩白着什么：
“我没有拿，我真的没有拿，我真的没看见，我真的没看见……”小姑娘简直要哭了！
可老板娘似乎认定了她的东西就是被这小姑娘拿了。她反复地向小姑娘打着保票：
“只要你拿出来还给我，我保证不会告诉你妈妈，我肯定马上放你回家，你以后也照样可以来我家玩！”
可小姑娘依旧还是说的那句话：“我没有拿，我真的没有拿！”
“可这里只有你一个年龄大的小姑娘，小女孩子不会拿这个，男孩子更不会拿！”老板娘反复强调。
在僵持了很长时间后，女孩子终于哭起来了，可她还是坚持说自己没拿！
我看到老板娘脸色很难看，也没敢问到底丢失了什么东西！等我的晚餐快准备好了，门外看热闹的孩子突然起了骚动：原来是女孩的妈妈来了！她气冲冲跨进门，也没和老板娘打招呼，拖过女儿就打起来！女孩哭喊着：“我没拿、我没拿，我真的没拿……”
可她妈妈理也不理她，一边打一边拖着她往外走，一边还高声叫骂着：“看我不打死你个臭婊子，我叫你不听话，叫你给我丢脸，你以后再来她家，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人群终于也跟着四散去了。
讨了个无趣又无果的老板娘突然把怒气转移到了我身上来，她对着正准备碗筷的我叫起来道：“你下午跑哪去了？家里少了东西都不知怎么丢的！请你来是要你看好家的，不是叫你出去玩的！”
我懵了！想默默认了，却又不甘心，想了想，我还是开了口：“老板娘，我早就跟你说过，下午家里小孩太多太杂、你们的房间又没关守！可你说叫我别管，让他们在家打游戏，省得小宝要跟你的脚，也是你说我若嫌吵，没事时可以出去玩玩。可怎么东西丢了，又要来怪我呢？”
“不怪你怪谁？难道叫我怪不懂事的小孩？我不在家，家里有了什么事，就是你的责任！”
“可我今天出去的时候，你还在家哩，我还跟你打过招呼，我说我带妞妞出去玩，你说去吧去吧……”
“怎么，你还要强词夺理？”老板娘恶狠狠地打断我的话！
“怎么是我强词夺理？明明是你在仗势欺人好吧？”我突然很是生气，口气也硬了起来，眼晴也瞪大了，直视着老板娘！
老板娘的白脸发青了……
正好，今天老板娘的弟媳也在这里，她一看情况不对，赶紧拦到我前面，抱起我的膀子，把我推出门外去，然后小声地劝慰我：“你别生气，也难怪她的心情不好，那只粉饼是她昨天花九十九块钱买来的，还没用呢，今天就找不到了！她实在有些心疼，所以就乱发脾气了！你就原谅她吧！”
我这才知道，是她的粉饼丢了！可我并不知道粉饼是什么东西？有这么值钱？
她的弟媳告诉我说：“是她化妆时，往脸上扑粉用的粉饼！”
我想起了侄儿侄女夏天洗澡后，嫂子往他们身上扑粉用的那只毛绒绒的粉扑。还有，我给妞妞洗好澡，也用那样的粉扑往她的身上扑些粉，那样的粉扑自然不是很贵的，可老板娘扑脸的粉饼该是一种怎样的粉扑呢？要九十九块钱！我一个月的工资她才给我一百四，我还认为很高了哩！
老板娘倒是晚上主动先跟我说了话，并跟平时一样，把第二天的买菜钱交给了我。
我也就原谅她了！不过心里堵上了一块大石头，难以清除！
4 .
那只粉饼的风波还没过两天，我心里的那块大石头还没清除去，她家的大儿子那天又突然缠住了我不放，要我赔他的美金，说是他的美金放在衣服口袋里，肯定是被我洗衣服时弄丢了，他拉着我的衣服又是哭又是闹，一定要我赔他！
美金又是什么贵重的鬼？又是一样我听也没听说过的东西！这有钱的人家花样真是多，钱真不是好挣的！
闹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是一只美国的硬币。老板娘说，那是她家的一个生意伙伴从美国带回来送给他的，自然成了他的心爱之物，丢了能不找人算帐？令我气愤的是：老板娘居然也说肯定是我洗衣服时弄丢了，丢进下水道去了！
可我压根儿就没见什么美金，更不知它长得什么样！丢进下水道怕是不可能！下水道口垫了漏斗。我反复地去察看下水道口，没有。再放水灌，也并不见下水有阻碍！跑上楼把早上洗的衣服口袋翻找了一遍又一遍，也没翻出什么东西来！可那孩子还是对我死缠烂打。老板娘也并不严厉制止，只是温言软语地劝说！吃好午饭还没走的老板娘的弟弟，也只是在一旁假心假意地劝解。我实在忍无可忍，狠狠地推脱了那孩子，向老板娘道：
“对不起，你家的钱我没本事挣了，请你把我的工资算一算，我马上就走！”我丢下了没干完的活，“噔噔噔”上阁楼去了！
我收拾好我的行李就下了楼来。
老板娘有点傻了眼：“你真的要走吗？”她盯着我的行李问。
“当然，我马上走，请你把工资算给我！”我斩钉截铁，没作丝毫犹豫。
“那你自己算吧。”
我是六月三号下午来的，四号下午小方走的，那就从四号下午算起，小方在的一天不算吧，就当我做学徒了！这样算下来，应该是二十四天。六月是小月，月工资是一百四十元，那就是：我口算不行，取出纸笔，细细算下来，约等于一百十二元。老板娘倒很爽气，马上掏出钱来……
我揣好钱，拎上行李就走。然而却被老板娘叫住了：“你等一下，把你的包都打开，我要检查！”
查我的包？把我当贼？
我勃然大怒！拉开两只包的全部拉链包括一只小包，兜底儿一翻转，又抖了抖，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又把包扔到了老板娘面前去：“你查吧，给我仔细地查！”
老板娘的白脸转红，继而又转青！她的弟弟在旁赶紧拿起我的包，还到我面前，说道：“快把东西装好，你走吧！”
“不，她必须查了我再走，我可不愿背做贼的名声！”
我想起每天买菜后，剩下的钱一分不拉全都掏出来还给她，她竟然还会如此怀疑我，真是让我寒透了心，让我恨透了这个女人！
5 .
那天晚上，我躺在介绍所的大通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越想越气，越想越……我突然脑子一激灵：不对呀？我为什么要扣去小方在的一天工资？虽然小方在，可事情都是我做的，她只不过在旁边看着我，指点指点我而已，我干嘛不给自己算工钱？一天有近五块钱哩，干什么不好？跟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好客气的？
傻瓜！
我狠狠地给了自己的脑袋一拳头！
第二天，我把事儿原原本本告诉给当初给我做登记的介绍所的老师，最后我对他说：“我得把这钱去追回来！”
我九点多到钱家时，见门敞开着，而布帘后面，却见这女人还穿着睡衣坐在马桶上。
她冷冷地问我：“你又回来干什么？”
我也冷冷地道：“回来要钱！我昨天少算了一天工资！”
“那不是你算的吗？跟我有什么相干？”看来她是知道我少算了一天呀！
“我给你家做工，怎么跟你没相干？我原是想小方在的那天，我就不算了，谁想到你却那样侮辱我的人格，那就对不起了，我必须算回来，请你把那天的工资给我！”
“我要不给呢？”
“那我就坐在这里不走，我坐一天，你就得付我一天工资，坐两天，就得叫你付两天！我干嘛要给你白做活？我给好人家白做一个月、白做一年我都愿意。给你，不行！”
这时候，门口又已经涌来好几位看热闹的邻居，叽叽喳喳发表着评论！
老板娘的脸色又发青了！她已经从马桶上起来了，气冲冲奔到我面前来，用一双暴突的眼晴瞪向我！
我轻蔑地扫了她一眼，避开她，不慌不忙地走到饭桌边去，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
妞妞走了过来拉我的手，瞪着可怜巴巴的眼晴看着我，又可怜巴巴地叫一声：“阿姨，我怕！”
我摸摸她的头，心有点软，我说：“妞妞不怕，没事的！”
那女人大概意识到了我并不好惹 ，又加上门外人越聚越多，都已经进到屋里来了。大家都在指指点点，七嘴八舌，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都对她不利，便愤愤然转身进了布帘，拿出五块钱扔到我面前的饭桌上：“不就五块钱吗？老娘会拿不出来？”
“你当然拿得出来！五块钱对你来说算什么？可干嘛不痛快一点，何必要弄到丢人现眼的地步呢？”
“你！”她用手指向我，胸口急剧地跳动！我静声静气地道：“你不用生气，生气对自己没好处，不就五块钱吗？而且不到五块，四舍五入也只有四块七。本来公交车费也得要你付，但因为是我错了，我该罚自己，这耽误的时间也该自己承担，所以，不能要你付，我得找你三毛钱。”
我慢悠悠从钱包里找出三毛钱，放在桌子上，把五块钱放进了自己钱包。
我又摸了摸妞妞那头剪得像男孩似的头发，看也没看老板娘一眼，抬腿扬长而去！
走到弄堂口，迎面碰上了介绍所的那位男老师，我有些吃惊地问：“老师，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老师有些焦燥地说：“我怕你出事啊，等了好长时间见你不回，所以就赶过来了！因为你走后，我想起来了，就是这家，去年曾和一位保姆打过架，把那位保姆都打伤了！你，没事吧？钱要到了吗？”
“我没事儿，钱要到了！”我摇了摇头，刚才那硬朗的情绪突然间委顿了，心里不自觉地害怕了起来！
老师看出了我的变化，转而安慰我道：“没事就好，你也用不着害怕，只要你有理，真要有事，我们会为你作主的！你看，我不是赶来了吗？出门在外，要多长个心眼儿，遇事不能硬来，也不能做无理的事。自己难以解决的问题，可以找介绍所帮你，我们不会不管的，你应该记住：给你介绍工作的地方，就是你的娘家！”
娘家？
听到“娘家”这两个字，我的眼泪突然像断线的珠子一般从眼眶里掉下来，怎么也止不住！我哽咽着直向老师点头：
“老师，我记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