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打细算的发小儿

        杂八地的胡同自我四岁那年拆毁，终于捱到我十岁那年才回迁。

        回迁后，摇号摇到那破房子用破瓦寒窑四字形容再合适不过：顶层没电梯，潮湿又渗雨，西晒又漏风，狭窄又憋屈，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仍教我妈耿耿于怀，说自己一生的运气败光了。六年的梦想如泡沫一般，破灭到无边无垠的尘埃里，有这般失落也算是乐观了。

        回迁后，老胡同里的街坊们又成了邻居。我和发小儿狗儿就住在前后楼，如今又是同班同学，家长们自是总愿意把我们往一块凑合。

        每当我表示不愿意跟狗儿一块玩的时候，我妈总不免满脸鄙夷：“你看看人家孩子都出去玩儿，你再瞧瞧你，缺乏锻炼！”我知道如果再不出去，我妈势必滔滔不绝，说我随我奶奶家的老传统。

        一下楼便遇到了狗儿蹲在地上看着什么，看见我出现便强拉着我去他家，从未有过的热情令我感到一丝异样。

        果然后来那一幕幕让我明白之前的热情是为了炫耀他家的装修。一进他家，真的让我有一种深宫大院的感觉，因为狗儿他爸的尖声尖嗓着实刺耳。

        狗儿他爸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摇头晃脑，仿佛可以随着节奏摇出青春年少，突然扭头问我：“你家安有线电视没有？”在我回答“没有”之后，欣慰地笑了，进而唱起了京剧：“我正在城楼，观……什么景，耳听得……”

        狗儿他爸愈唱愈高兴，猛一拍大腿，震得我有些耳鸣，指着电视，懒洋洋赖唧唧地问狗儿：“你就说，这个六小龄童，他爸叫什么？！”

        狗儿一脸茫然：“不知道啊。”

        狗儿他爸收敛了笑容，转头问我：“你知道么？”

        “六龄童。”

        我的这句回答，让狗儿他爸彻底没了气力。这些年没见，狗儿他爸已经由对儿子盲目乐观变成了一副严父模样，张口便骂，抬手便打，句句话透着那么恨铁不成钢：“你看看人家，这才叫看电视！能学着东西！你怎么这么完蛋呢？跟我当年那叫一个没法比！”

        之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大裤衩子里摸出一些钱，尖声细嗓地让他带着我买瓶老汽水，拿回来。

        没错，仅仅一瓶，还“拿回来”。

        老汽水是个几十年的品牌了，传说和大清立国初年的英王阿济格有些关系。住在这一片的这些市井小民自是不懂，顶多知道个“什么王爷”云云。

        狗儿离开了他爸，脸上瞬间有了笑模样，一口一句：“我家漂亮吧？”拎着空瓶，蹦蹦哒哒去了那家非得自称“粮油店”的小铺儿。

        店老板老张头眼角的皱纹与锃亮的头顶浑然天成，脑后的长发在秋风的轻抚下摇曳不已。身穿跨栏背心，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摇着济公手里拿着的破扇子，脚上的拖鞋晃得极富韵律。十几年后电影《功夫》里的火云邪神不知是否以他为原型。

        老张头笑得很灿烂。

        老人的笑容总是令人捉摸不透，慈祥中又透着那么一丝耐人寻味。

        换完汽水回去的路上，狗儿开心得直蹦，塑料的大粗眼镜几次被颠得摇摇欲坠：“我把钱团吧团吧就给他了，他看都没看，还笑……”话未说完便已喜不自胜，瘫倒地上狂笑，笑得哎呀哎呀直叫。

        “你知道么，我把钱……”

        “团吧团吧就给他了，你说好几遍了。你太厉害了，人家都没看。”

        我看到此时的狗儿，大粗眼镜背后那肿眼泡里闪烁着未出茅庐便知三分天下的荣耀。

        返回他家后，他又将重复了一路丰功伟绩向他爸炫耀。

        狗儿他爸喜怒不形于色又极具涵养：“操你妈！我他妈多给你一毛！你今晚别吃饭了！”一边说着，手上的大巴掌已向狗儿袭来。

        从狗儿家出来，我仰望着浩瀚苍穹。紫红色的晚霞已经晕染了半边天，老张头那满面慈祥的笑容似乎在火烧云中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