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城往事（18）

大宁

一个人高马大、身材强壮的二十几岁的疯姑娘在前面走着，每走几步，就振臂高呼一次：“你管不着，我乐意！”

后面跟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他们有的趿拉着不跟脚的鞋、有的小脸黢黑黢黑的，有的边走边啃着窝窝头。

他们一路嘻嘻哈哈、连跑带颠，还时不时地也跟着喊上一句：“你管不着，我乐意！”

童年的我总能看到这样的场景，有时我就是那群孩子中的一员。而那个疯姑娘名叫大宁。

大宁原来是个正常的人。据说，她从小性格极其内向，一遇到不开心的事儿，就闷不做声，躲在角落里默默流泪。

一次，她和哥哥吵架，爸爸训斥她几句，她和爸爸顶了几句嘴，被爸爸扇了两个耳光。

她钻进被窝哭起来，哭着哭着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家人便发现她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目光呆滞，一言不发，谁问她问得多了，她便大声回一句：“你管不着，我乐意！”

一开始，她只是呆呆地坐在家中，偶尔也会帮妈妈干些家务。

有一天走出家门，有人对她指指点点，这下可惹怒了她，她跑过去追那个人，边跑边喊：“你管不着，我乐意！”

从那以后，她几乎每天都要在煤城的大街小巷走上一圈，引来了很多小屁孩当她的小尾巴，“大宁游街”成了煤城的一大景观。

大宁也有安静的时候，有时她就静静地坐在大门口，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眼睛不那么呆滞了，偶尔会闪烁着亲切的光芒。

有一次，我放学经过她家门前，她正坐在门前的长条椅上，她微笑着对我招手。

我有些害怕，一动也不敢动，她把手心摊开，里面竟有两颗糖块，我的眼前一亮，脚不听使唤地向她走去。

她把一颗糖放在我手里，另一颗攥在她的手心里，笑着看着我。

我抬起头仔细看向她，她有一头乌黑的秀发，脸庞黑里透红，手很大很结实，我第一次发现她长得挺好看的。

她目光柔和，示意我吃糖，我不敢在她身边吃，攥起糖跑开了，一直跑到她追不上的地方才停下来。

我回头，看见她站在大门口，朝我这边张望。我张开手心，里面是颗用红花纸包着的糖块。

“疯子给的糖能吃吗？”我心里不停地问自己。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糖纸，里面是淡黄色的糖块，闻上去香香的。

我终于忍不住诱惑，把糖含进嘴里，真甜啊！

我边吃边想，这个姐姐虽然有些疯，但人还是挺好的啊！

我决定过两天把我在河边捡的漂亮鹅卵石送给她。

第二天中午放学 ，天格外得热，外面像要下火了似的。

狗儿们不再满街乱跑，都慵懒地趴在树下或大门口，吐着舌头呼呲呼呲喘粗气。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那些淘孩子不知都躲到哪里去了。

我热得浑身是汗，想快点回家，痛痛快快地喝点井里的凉水。

忽然，我的眼睛瞥见一个压井，压井下面有两桶水。

我眼前一亮，忙跑到压井边，头伸到水龙头下面，咕嘟咕嘟地喝起水来。

全然忘了，我嘴边流出的水都滴答到水桶里了。

我感觉一个人影向我压来，我起身一看，原来是大宁，她眼冒凶光，像头愤怒的狮子。

我一下子明白了，那是她家的水桶，我弄脏了她刚刚压出的水。

她向我高高地举起了巴掌，就在巴掌要落下的时候，我嗖地从她腰下钻了过去。

我在前面疯跑，她在后面紧追。

眼看她就要抓住我了，我一转身，钻进了小胡同，又连钻了几个小胡同后，她终于被我甩掉了，我的耳边还响着她绵延不绝的骂声。

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彻底吓破胆了，完了，完了，她一定恨死我了。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敢从她家门前走过，也没敢跟在她后面看热闹。

后来，她的爹妈做主把她嫁给一个40多岁的老光棍，给了她家不少彩礼。

娶亲那天，我们这些熊孩子都跑去看热闹。

我的心里有些顾虑，但好奇心还是驱使我远远地跟在后面。

她的父母满面红光，女儿总算找到个人家了。

她的哥哥笑逐颜开地忙前忙后，一个劲儿地给大家发喜糖。

大宁能嫁出去，他最开心了。倘若妹妹嫁不出去，最终一定会成为他的累赘。

只有大宁，她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一丝笑容，那红红的新嫁衣把她的脸衬托得格外地苍白。

她像木偶一样，被送亲的人簇拥着往老光棍家走。

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早上，她就被老光棍送回来了。

她一脸胜利的笑容，而瘦弱的老光棍的脸上全是抓痕。

大宁的妈妈把她搂进怀里放声大哭，妈妈哭得是女儿下半辈子咋整。

她的爸爸一言不发，蹲在院子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毛拧成了一团。

她的哥哥铁青着脸站在门口，愤怒地看向她。

而大宁却像没事人似的，笑呵呵地瞅着来看热闹的人们。

再后来，大宁一家离开了煤城，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经过她家门口时就会想，是不是换了新的环境，大宁的疯病就会好起来呢？

是不是她的病好了以后，就会遇到她心爱的小伙子呢？

有一个小姑娘，一直欠大宁一句道歉，一直想送给大宁那块美丽的鹅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