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咖啡馆的乔治
每天晚饭后我都可以拥有一段独处的时光。妻子会收拾饭桌上的碗筷,并用柠檬味的洗涤液洗干净它们,然后一个一个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盘碗框里空水。儿子虽然总是会缠着我陪他练琴打牌读故事,但他也知道饭后的这一个小时我不希望被打扰。所以他一般利用这个时间段用Ipad玩游戏。
那是今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晚饭后我依旧是独自一人靠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我徐徐地吸着烟斗,随意地吐出烟圈,让晚风托着它向高远处飘散。当烟雾已经完全逃逸到不知什么地方的时候,我看到在远处的天际,橙黄色的太阳正像一枚大蛋黄一样坠落在一大片云团上。从那个大蛋黄的地方再往上看,往上看,再往右,我看到有一颗星星已经挂在那里了。它看起来有一点孤独。
我记得当时我的心情是平和的。或者准确地说,我的思绪正在逐渐地趋于宁静。那一段时间我一直在一家电信公司做销售。每天的工作内容都可以具体化为会议,电话,商务拜访,堵车,处理邮件,撰写方案建议书等等。所以在白天的时候,大脑就会像CPU一样快速地处理着头脑中各种繁杂的信息。那念头和思绪千千万万绵绵不断,大脑因此也不能有片刻的歇息。一直到晚饭后,当我坐在舒服的藤椅上,吸着烟斗,看着夕阳,还有拂面的微风的时候。我仿佛能看见纷繁的念头在我的头脑中开始缓缓地飘落,飘落。心逐渐变得平静,安详。就像放在桌面上一杯浊水,随着污浊颗粒的沉淀而变得清澈起来。
当我看见太阳刚刚完全被云层挡住而晚霞落满天边的时候,我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收到一条微信消息。“今晨,乔治坠楼身亡。” 总共八个汉字。
那一瞬间,我的心开始作痛。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斗后,我陷入了回忆。
我和乔治是在他开的那家咖啡馆认识的,那是两年前的事。那时候我妻子和儿子还没过来,我一个人申请到了工签在一家小公司做IT工程师。每天的工作其实都很简单,无非就是更新下网站,或者重启路由器重启电脑,重装系统等等。但是那段时间我的心情是很低落的,甚至可以说有些轻度的抑郁。我经常夜里睡不着,然后白天就总是犯困。所以那时候我午饭后就会找个咖啡馆去喝一杯黑咖啡醒醒脑子。
乔治的咖啡馆离我公司不远。有一天我偶然路过就走进去。咖啡馆面积不大,但是很雅致。墙面上错落有致地挂着一些20寸左右的黑白摄影作品。有人物肖像,也有风景。收银台后面站着一个体型微胖的男人。看见我走过来,他微笑着问我想点什么。我说就给我来一杯黑咖啡吧,不要加糖不要加奶。他说没问题,4.5刀,谢谢。 我用银行卡付了帐,然后说,墙上那些摄影作品拍的不错,是谁拍的?哦,那些啊,都是我自己随便拍着玩的,让你见笑了。 那些照片拍的真是不错,构图和光影对比都好。
我在窗边找到一个沙发位坐下。我的咖啡很快就送过来了。我拿出Kindle,Hifiman和铁三角降噪耳机。周边的噪音褪去,马友友的Cello独奏音乐会开始为我一个人演奏。马修.斯卡得刚刚又走进了一家酒吧。那天我在那里坐了一个小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乔治。
我很喜欢乔治的咖啡馆。从那以后我几乎每天中午都过去喝咖啡。在那里一边听音乐一边看电子书。后来和乔治就熟了。人少的时候他就会在我对面坐下,一起喝咖啡。我会摘下耳机,放下Kindle。我经常向他请教关于摄影的一些问题。他也会时不时的问我在看什么书,听什么音乐。
后来我慢慢了解到,他是花了20万刀盘下了这个咖啡馆的。是做创业移民用的。 他必须经营这个咖啡馆3年以上并且要达到雇佣本地雇员和商业利润等指标才可以最终拿到永久居民的身份。在国内的时候,因为他生了二胎但不愿意交超生罚款而上了全国信用系统的黑名单。结果是他既不能坐飞机也不能乘坐火车。 后来等老二要上幼儿园的时候,他发现想上个幼儿园也抽不到签。于是,当他知道可以通过申请创业移民而移居国外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就行动了。并且很快来到了这里。
那时候我也是正在申请技术移民,申请提交上去后进展特别慢。当我了解了一些乔治的情况后,我发现他的创业移民更麻烦。首先是这种移民的成功率越来越低,而且一旦你走上了这条路就基本上没有回头路了。 有一次乔治告诉我他晚上也总是睡不着,而且经常做梦梦见他的移民申请被移民官拒了。他们全家不得不悲伤地收拾着行李要回国去。 然后他的孩子们和老婆都看着他问回国后去哪里住。 他茫然无言以对,然后就从梦里惊醒,失眠到天明。
我很同情乔治的遭遇和状况,但是当时我自己也处于一种不确定的阶段,所以我也没法给他什么实际的帮助。我还是每天中午都会去他那里喝咖啡。客人少的时候我们就一起聊聊天。如果哪天他情绪比较低落,我就会安慰他。我告诉他最好是不要整天想着最后的结果,一切随缘。我甚至推荐他去读读佛经,从佛法里去寻求一种精神上的宁静。
去年底的时候,我的身份办终于下来了。乔治知道后很替我高兴,那天的咖啡他没收我钱,说是他请客。还送给我了一块巧克力蛋糕。那天我们聊了很久。他说如果他的身份能办下来后就会把咖啡店再转手出去,然后自己开一个小的摄影工作室。还说他的工作室不准备拍摄数码照片。只拍中画幅的黑白胶片照片。所有照片都自己冲洗放大。我很喜欢他的这个计划,我说祝愿他的计划早上实现。那天我们都很开心。
拿到身份后不久,我就另外找了一份新的工作。在一家洋人电信公司做销售。新公司离乔治的咖啡馆有点远,所以去他那儿的次数就少多了。 一般都是出去见客户后如果还有一点时间,就绕过去他那儿点杯咖啡坐一会儿。主要是和他聊聊天。偶尔问起他的申请进展怎么样了,他总是说还要等。就这样,一直到今年夏天的那个傍晚。我等到了那八个字的消息。
我在乔治的追悼会上见到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她告诉我他们的创业移民申请被移民局拒了。乔治没有承受住这个打击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心情沉重,但我还是请她节哀。我让她如果有任何需要帮助的事情一定联系我,不用客气。他的妻子说乔治有遗言,说是有两台以前他用过的相机要送给我。一台是哈苏的Xpan相机,另外一台是contax的645相机。我收下了这个礼物。然后我问她可不可以把乔治以前的那些作品卖给我。我给了她5000刀买下了咖啡馆里挂过的所有的乔治的黑白照片的作品。 我把它们都放在了我的书房。我挑了几幅最喜欢的挂在了书房的墙上。
后来过了2个月,我听说乔治生前买过一个人身意外险,保额200万刀。而且那个保单是可以赔付因自杀而身亡的情况的。乔治的妻子得到了全额赔偿。再后来,我听说乔治的妻子通过和一个本地居民结婚的方式申请了移民,而且很快就拿到了身份。
现在,每天晚上我在书房听着音乐看书的时候,总会时不时抬头看看墙上的照片,总会想起乔治。有时候我甚至会想着,如果乔治的移民申请成功了,而我的移民申请被拒了。那个跳楼的人会不会是我呢?
我买了几卷黑白胶卷,有135的也有120的。 周末有空的时候我就背上Xpan和Contax 645去外面学着拍一些照片。晚上,在漆黑的铁皮房里,我自己尝试着冲洗照片。有一天晚上,我又是一个人在冲洗照片。突然,我发现水里的一张A4尺寸的相纸上逐渐显现的竟然是乔治的头像,从模糊变得越来越清晰。他正在看着我,带着那熟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