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是什么
一 迷茫中求索
散文，人人可写，但未必下笔就能写成像样的文字。我写得少，如意者更少。最近把自认为中意的两篇，发给散文专栏，可巧都被刷下，反倒不如前期的上稿率，于是我迷茫，质疑起我的或主编的散文观。这里不去赘述其概念和特点(大家耳熟能详)，不去钩沉散文家们的经典论述(当然不是桃源中人，当局者固清)，不妨来一个新思维视角，拈精摘要，把一些小说作家关于散文的言论整理出来，很多小说家才华横溢，喜欢客串散文，是写作的高手，或许旁观者更见客观、冷静、清醒，以资我及跋涉于散文丛林中的诸君阅览，或许收到存真去伪、纠偏正源之效。
这里选取了十六位小说家，每个部分的小标题是我加的，中间是小说家们的真言，最后是我的蛇足之言。
二 小说家如是说
1
韩少功: 散文是心灵的裸露和袒示，不是姿色不够总不卸妆的优伶
散文是最自由的文体，是最迫近日常生活和最不讲法则的文体，也就是说，是技术帮不上多少忙的文体。散文是心灵的裸露和袒示。一个心灵贫乏和狭隘的作家，有时候能借助技术把自己矫饰成小说、电视剧、诗歌、戏曲等，但一写散文就深深发怵，一写散文就常常露馅。如同某些姿色不够的优伶，只愿意上妆后登台，靠油彩博得爱慕，而不愿意卸妆后在乱糟糟的后台会客。
造作的散文，无非就是下台以后仍不卸妆，仍在装腔作势，把剧中角色的优雅或怪诞一直演到后台甚至演到亲戚朋友的家中。
……
我本庸才，因此从来都不敢随便动笔写散文。
韩少功强调散文的心是真实，反对虚情假意和矫柔造作，要求回归本色，实体示人，我手写我心。
2
方方: 散文是笔随意到的境界下的佳品
我非常喜欢“随便”这两个字。我觉得无论是作文还是做人，这都是一种境界。我作文章素来主张随意，尤其是散文，心到意到笔到，这是起码的。那种刻意作文，每文必想文眼所在，思想意义所在，以及上升到什么高度等等，一定是很累的。
……
她后来又补充道: 其实，随意最好，有话则说，无话则不说，这当是写散文的最佳境界。
方方心中的散文是随意，率性自然，当然隐去了一个前提，即是在品位学养之下的随意，而且这“意"，意旨意趣，有品位高下之别。
3
朱苏进: 散文的个性是随心所欲
散文确是于随心所欲中最见个性的文体，你有多大的心眼，必有多大的散文，把你所写的散文摞到一起，就会看到某种气浪中的自己。
散文写的全是自己，以及自己的意识迸到外界反弹回来的自己，所以写散文的时候，感到自己胀开了，感到自己比预料到的要丰富得多，多得不得不散失掉一些，就像依靠一些吟哦散失掉一些心气儿。
当一个人默然独立时，他已经是一个散文化的人了，掏出他此刻的心境意念，块块皆散文……散文是自语的，用自己的口说给自己的耳听的。所幸者，是万千人儿都爱听到别人的自语。我想，自语者可别失误于此，而将自语打扮得不是自语了，为诱惑众多的耳朵而说话。或者，还没说呢，先想着锲刻在石头上。
朱苏进强调散文的自我观照和随性表达，散文是心灵的投影，是心灵深处的声音，伪善和言不由衷是为文之忌。
4
刘兆林: 散文贵在诚情实意
散文的最大优点在散，因散才不拘小节放浪形骸自由自在，成为最随心所欲任意潇洒的文体。世间万物，人生百味皆能入其内。其长可似黄河滔滔一泻千里，洋洋数万言，短可如小溪，清流婉转百米许，言简意赅，天马行空，嬉笑怒骂，直抒胸意，委婉含蓄，轻吟低唱，风花雪月;生死离别，大风飞扬，吃喝玩乐，指点江山，拼搏奋斗一一皆成文章。
散文贵在真，叙真情，写真事，每篇表达一片诚情实意……
刘兆林心中的散文是真实的随意的，内容是博大无际的。
5
池莉: 散文是可爱的孩子
我现在最喜欢的是孩子，爱一切幼小的东西。
小东西由于懂道理天真未泯而无比可爱。
散文就应该是这么一个可爱的小东西。它自由，真实，活泼、散漫，甚至固执偏激，刻薄，哭笑随意，喜怒随意，只要心里有脸上也就有。
在我们面前，大大小小的名著已经够多了。名著固然好，但成熟深刻得令人生疑。
上帝在创造人类始祖亚当的时候，在他完美的身躯上留下了一个缺点:肚脐眼，假如没有这个缺点，亚当是神不是人。散文便做肚脐眼如?
池莉眼里的散文是可爱的孩子，天生任性，优劣共存，一体浑然，以可爱示人。她道出了散文的真与趣之美。
6
周大新: 散文是真诚鲜活亮丽的文学姑娘
散文有许多种，但不管哪种散文，都给人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你要抒情，就抒一点也能让别人心动的真情，别假情硬抒，让人看了心里别扭甚至恶心。
你要讲哲理，就讲一点新鲜的，让人看了霍然顿悟，受点启发，别重复他人已经讲过的或大家已经明了的东西。
你写的是一篇游记，就要给人介绍一点别人眼睛在同一景点很难发现的东西，别变成旅游指南，导游是导游小姐们的事情。
……
你就一件事发表看法，那就说出你的真心话，别让人一看就是违心话和套话，让人替你难受。
散文是我们记述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的最随意最方便的一种样式，什么时候写什么怎样写都行，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仍然要来假的空的东西，那真是有点愧对这位最随和的文学姑娘了。
周大新的“文学姑娘”是真、实、新的，虚情假意、随意拔高追求高大上、空洞无实，是对散文的曲解和玷污。
7
蒋子龙: 真情，是心灵的卫士，使散文香若幽兰
如同一个人自斟自饮，读者则欣赏作者的那份自然，那份真挚，那份狂放。
因此散文必须要有真情，真心，真思真感，最忌假、玩、空。
……
散文以真诚给人们的精神投以阳光，所以在假货充斥的现代社会，格外受欢迎。
唯真诚才是心灵的卫士，是散文的生命。散文凭借真诚感知生命的诗意，让自己的艺术情弦充满智慧和饱满的感情。
散文的美是融合了心灵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而创造出来的，不能指望一个虚伪的灵魂，一个没有真情的人会创造出真实的美，写出感人的散文。
散文是作者心灵的告白，可直接表露自己的思想感情，表达个人独有的感受，因而也是值得珍视的。看散文如同欣赏一个人的精神收藏品。
有了真情，再把它提升到文学层面，表达得美，这美就是活的，充满生命力。否则，只有美，没有真，再精致也只是艺术品，没有活趣。
正是这份真情，使散文虽很少大红大紫，却也从未被冷漠过，香若幽兰。
蒋子龙对真诚进行了反复敲击，多方设喻，其意实诚至极。散文是真的基础上的美的提炼，有灵活的情趣之美。
8
汪曾褀: 散文中有呼之欲出的人物
在流行歌曲通俗小说电视连续剧泛滥的时候，也还有一些人愿意一个人坐下来，泡一杯茶，看两篇散文，这是为什么？原因可能是:一，生活颠簸，心情浮躁，人们需要一点安静，一点有较高文化意味的休息;在粗俗文化的扰攘之中，想寻找一种比较精美的艺术享受。这些年，把语言当看成艺术，并从中得到愉快的人逐渐多起来，这是我们这个民族文化素养正在提高的征兆。
散文天地中有一个现象值得玩味，即散文写得较多，也写得较好的是两种人，一是女作家，一是老头子。女作家的感情、感觉比较细，这是她们写散文的优势。有人说，散文是老人的文体，有一定道理。老年人感慨深远，老年人读的书也较多，文章有较高的文化气息，多数老人的散文可归入“学者散文”，老年人文笔也都比较干净，不卖弄，少做作。但是往往比较枯瘦，不滋润，少才华，这是老人文章一病。
小说家的散文有什么特点?……一定要说，是有人物。小说是写人的，小说家在写散文的时候，也总是想到人，即使是写游记，写习俗，乃至草木虫鱼，也都是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汪老这位当代文坛最后一位士大夫，说明了散文的闲逸之趣和文化之趣，指出散文的鲜活在于情感的细腻与真实。
9
叶楠: 散文是晶莹的露珠
春天的清晨，高山流水草甸的柔嫩小草的叶片上，挂着颗颗露珠，它们的透明、玲珑、晶莹，世上最好的珍珠也无法与之比美……
露珠是那么小，只可以用细碎来形容它们，然而在它们小小的球体里，含有蓝天、白云、朝霞、皑皑雪巅、莽莽丛林、高飞的鹰……乃至整个宇宙。
它们吸融世界上所有的色彩和光，又折射向这个世界，那折射出的色彩和光，要更加明丽动人。
即便它们被微风或者是晨鸟的翅膀，拂碎了，那散碎的更小的水珠，也还奇妙地保持无丝毫误差的正球体，也还向这个世界，闪射出它们的光辉。
它不是刻意制造的，像盆景，哪怕是最美的盆景。它是得之于自然。它虽幼小，形体是完美的，色彩是丰富的。
这就是文学体裁中的散文。
叶老情深意切，体验独特，以诗化语言，画出散文的露珠形象一一自自然然，丰富多彩，完美无缺。
10
邓刚: 散文是流淌着现代血液散发现代气息的鲜活的生命体
散文比小说的年龄大，比一切其他式样的文学资格老……散文从不景气，升腾到众人垂青的高峰，我认为这是散文的表现手法变革所致……
由于人们的生活节奏加快，由于科学技术越来越高超，电视摄像等手段已使人们视野开阔，几乎整个世界的景物历历在目，所以现代读者决不耐烦看过去那些静止描写景物的文字。坦率地说，一代代一本本教科书上始终牢牢地印着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使我感到惊讶。那古董一样死气沉沉的文章，在当代鲜活的生命面前奉为范本，我个人不太认为然，当然我不敢否认朱自清的艺术价值……一个时代的艺术巅峰与另一个朝代的艺术巅峰不可相论优劣，过多的借鉴并不是件科学的事。
散文涌起了新势头是散文小说化所致。散文融进人物意识、故事意识和更多的情绪意识，符合当代读者的口味……
邓刚是坦率的，认为散文要应时而变，适应社会节奏，对《荷塘月色》长期占据中学教材的异议，也许言辞过激，但是，他或许是以言过其实矫枉过正的方式强调散文的时代性，散文是流淌现代血液的鲜活的生命体。
11
陈建功: 莫因成全风格而穿上“皇帝的新衣”
写散文要比写小说舒坦得多。写小说你得找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让他们出来替你重新铸造一个世界。写散文你不必劳这份神，提起笔，你就撒了欢儿地去写吧，你怎么活的就怎么写，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写。你就是一个世界。
正因为这，写散文也难。你能保证你的世界就那么招人？于是不知哪位发明了一种叫风格的说法，熬得散文家个个开始跟他们的文章较劲儿。也是，不较这劲儿，你就平庸，谁甘于平庸，谁？
于是个个把千把两千个汉字掂量来掂量去，僧推月下门僧敲月下门，个个把那谋篇布局琢磨来琢磨去，起承转合此呼彼应删繁就简领异标新。
就不怕较劲较大了反倒矫情？矫情多了，不坐下了毛病？
谁也不说你坐下了毛病，谁都说这是你的风格。
你的名气越大，就越不是毛病，而是风格。
于是风格就成了许多人“皇帝的新衣”。
为了不闹笑话，我想，我最好还是离这害人精远点儿。好好地，只想着痛痛快快地把自己那一嗓子吼出来就成了……
陈建功强调散文的质朴本色，自然随性，对装腔作势的矫情的风格痛恨有加，猛力鞭挞，他一向主张散文不必太讲求主题、结构布局，因外在的东西而损折内容，看重活色生香的生活。
12
李存葆: 散文不是灯下放一支轻曲煮一杯咖啡的轻松
感谢充满灵性的祖宗创造了散文这种文体，让代代骚人墨客有了一方任思绪恣意飞驰的空间。但是，不要认为喜了怒了恨了惆怅了都可以在散文中宣泄而不用担心被散文拒之门外。我从未感到散文是在灯下放一支轻曲，煮一杯咖啡之后，就可以随意去做的事……
散文的随意不是信笔涂鸦，大匠运斤、大巧若拙的随意只有那些天赋很高、艺术功力很厚的散文大家才能获得，这种随意无技巧之技巧，是一种朴素到极致也美到了极致的境界。
散文姓散是指它题材的广阔性和表现手法的多样性。愈是散，愈有奥妙无穷的法度，有了法度才会有艺术个性的自由……
散文是含金量很高、易写难工的文体，因此许多大家在熬白了双鬓后又去专做散文了。
在李存葆看来，散文是朴素的，不是随便的，是守有法度的自由，含金量高，他所强调的散文内涵，怕只是千帆看尽、曾经沧海的彻悟者才拥有的专利，让人对散文肃然起敬。这是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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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 散文最是一面镜子
文如其人一一于小说未必，于散文定然。散文是最近性情的一种文体。散文最是一面镜子，最能印出为人者的形状……于狭义而言之，散文常能代表文学的一种“质”，于广义而言，散文常能代表文化的一种“魂”一一一个时期刊发着怎样的一种散文，印证着一个时代的糜朴之痕……
我个人喜魂清质朴的散文……可惜这样的散文如今不多……散文尤其需要为文人的性情、心智和灵魂一一目前，中国的文人普遍缺的是这个，结果我们在散文的海中却难觅散文了……
梁晓声说散文最近性情，最是一面镜子，能照鉴个人形状和时代文化之形态，希望时代出现更多更好的魂清质朴的散文。
14
刘震云: 散文是作者心甘情愿地奉献出的一束红玫瑰
相对其他文字讲，散文与人最直接，人与散文最坦白，最真诚，要心甘情感地给它献上一束红玫瑰。而对于东方人，恰恰是最困难的。我也见过许多束玫瑰，这些玫瑰的枝叶大部分枯萎变形，养分不足，且下边一般不带泥土和滋养它的粪便。玫瑰与捧着玫瑰的人，都像影子，而不是实实在在的可以触摸的东西。别人是这样，我想当我面对粪便和玫瑰时，我肯定不会比别人好到哪里去。所以我对它敬而远之。
在影视界大名频出气场十足的刘震云，发出对散文有点发怵感慨，是因为散文对写作者的要求的坦真，它是发乎心灵土壤上虔诚奉上的红玫瑰。虽然大家说小说是雍容华贵的牡丹，杂文(属散文)是瑰丽冷艳的玫瑰，诗歌是妖娆灵动的月季，散文是清雅脱俗的桂花，他别出一格的比喻，也许与他写小说著名、在影视界大红大紫的景况，如出一辙。
15
刘庆邦: 写散文是把心灵的缰绳交出去
作者写小说，可以写得云山雾罩，扑朔迷离。人们看完一篇小说，可能连作者的影子也抓不到。散文就不同了，作者交∥一篇散文，同时把作者心灵的缰绳也交了出去。人们看罢一篇散文，等于顺便把作者也牵出来遛了一遭。换个比方，作者是一只兔子，各种文体是一道道网，兔子逃过了小说，逃过了……可一到散文这道网前，就逃不脱了。
……
我不大写散文，是因为对散文这种文体太看重。不得不写一篇，也写得诚惶诚恐，生怕对这种重大的文体有半点不恭。
刘庆邦对散文是非常看重且恭敬有加的，他从读者与作者交流角度，形象地指出散文对心灵的关切和透视。
16
铁凝: 散文是心灵的一片牧场
世上的各种文体，同植物和动物之间、陆生动物和水生动物之间一样，都存在着交叉状态，但这种交叉的状态并不意味着彼此可以相互替代。比如小说和诗，是可以使人的心灵不安的，是可以使人的精神亢奋的，是可以使人大哭大笑或啼笑皆非的，是可以使人要死或要活的。散文则不然，散文.实在是对人类情感一种安然的滋润。
散文是心灵的一片牧场，心灵就是这牧场上的牛羊。当牛羊走上牧场的时候，才可能出现因辽阔、丰沃和芳香而生的自在。
散文需要自在……
铁凝心中的散文，是心灵(牛羊)的牧场，心灵因牧场的富赡而自在，得以安然和滋润，她实际指向散文的精神性，散文是人的精神意向下的放牧，是思想的驰骋。
三 结论靠你觉解与参悟
整理起来数千言，洋洋大观，各小说家根据各自体验，对心中的散文各抒己见，尽管表述有异，但趋向趋同，不作结论，散文姓什么，性什么，是什么，这些得靠你的经验和悟解。散文主题凝练集中，表达各异，精彩纷呈，百花齐放，不拘一格，顺乎于心，散文才葆有她的生态之美，不能因刻意倡导某种模式而产生“我花开后百花杀”的话语专断和万马齐喑之局面。当然，当下散文也有病相，须防伪、打假、减负。相信以上足以供我和读者诸君品味几天，最好当作非正宗的野味套餐享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