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鱼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非•主题写作之【暗涌】

蝉虫被阳光按在树枝上炙烤,无奈而又尖锐的嘶吼穿过杈枒顺风飘荡。粉紫嫣红的小野花奄奄一息垂头藏脸,无助地向溪水投怀送抱。 八月的天是真热!
“看你往哪跑!”
“进来吧,您勒!”
“乖乖,石斑鱼能长您老这么大,已经很难得了,该认命入锅了!”
一名白皙清癯的中年男子头戴草帽撸袖挽裤趟在清澈见底的山溪水里口中念念有词,手中一张竹框结边的抄网左捞右抄舞成了关公的大刀,斩获的溪石斑、马口和鲶鱼装满了挂在腰间的竹丝鱼篓。
二十年了,封正终于又回到家乡芦坪村小溪中用一桶捣烂的白色鱼藤汁药了一回鱼,那是少年封正夏秋时节的懒散光阴里最痴迷的营生。眼前这名手舞足蹈口碎碎的教体局长仿佛又成了当年那个在灿烂溪水中打捞清凉快乐的开心少年。
日正风渐灼,该上岸了。
“卖得鲜鱼二百钱,籴粮炊饭放归船。”吟着板桥七绝,封正脚底板滑贴着水底大大小小的卵石小心地蹚向溪岸。一道亮眼的鳞光闪入眼中,“我的天哪……” 他眼疾手快抄网一捞,一条三四斤重闪着微黄银光的大鱼撞入网兜。
“这么大的军鱼,极品啊!你老兄在这山溪中修炼也有些年头了,就该不贪吃喝沉在潭底,怎么也来凑这口油锅的热闹……”
1~
竹屉内的箬叶依然油光葱绿散发着特有的箬香,绿叶上排列整齐的灌汤小笼包缭绕腾腾热气,沾料碟、猪肝汤、一个无油水煮荷包蛋,齐活了,封正坐在角落里一张小方桌上开始享受自己的早餐。他是这家店的常客,不仅因为小店离教体局大院近,主要是店内清爽整洁,小笼包的味道也不错。当然,老板娘对这个没什么架子的局长也很关照,那张偏居一角的小方桌天天早晨抹得可以照见人影为他留着,几乎成了他的专座。
“封局长,巧啊,在这遇到您了。”一名少妇端着汤粉坐到小方桌对面。
马尾巴头,薄脂轻粉,黛眉丹唇,身姿婀娜,姿色过人。封正脑海中在极速搜检,遗憾,没有存档。
“你是……”
“您在东溪镇当书记时,我在高坪小学任教,您来过我们学校。我那时刚参加工作,年轻胆小,不敢认您这位老乡。”
封正相信她没说假话,但对对方的来意了然,也确定这不是偶遇。
“哦,现在在哪所学校?”
“回我们老家镇里了,在中心小学做教务主任。”
封正估计,“请局长老乡多关照!”一定卡在她的喉咙口,她只是在容貌的自信与关系的不熟之间犹豫而已。
封正把最后一个小笼包塞进嘴放下筷子站了起来,“有机会去了学校,我会找你聊聊。老板,结帐!这位美女的米粉一起买单。”
“这怎么可以!我来我来……”女教师眉忙眼急站了起来脸色绯红。
封正已经扫完码往外走。
“封局,我可不可以到局里找你?”
“我的办公室,对全县老师和学生完全敞开!”
2~
推开厚重的实木朱门,舒适的凉意裹着茶香扑面而来泌人心脾,空调开在恰到好处的28度。宽大的办公室被细致地打扫过,办公桌面纤尘不染,茶缸内浓浓的茶香在袅袅的水雾中翻滚,桌上照例摞着一叠文件夹,旁边还码着一摞信件。秘书科长的准备工作总是做得那么细致周全,日日如此,令封正十分满意。
他在真皮座椅上大马金刀坐了下来,透明的水晶茶缸内金色的黄金芽已被泡展或旋或悬,茶香纯绵茶色透亮赏心悦目。小心吹了吹热气浅呡一口,意犹未尽又深深嗞一口,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他伸手抽出封信展开,开始了注定是繁忙的又一天。
“尊敬的封局长,五都中学副校长蒋玉峰长期以来把持学校食堂的米面油菜采购,以次充好,从中牟取暴利,师生苦不堪言。请封局长公正查处,还师生一个公道!五都中学全体师生”
封正在工作笔记上记下“五都中学,蒋玉峰”几个字后,将信送入了碎纸机。
“封局长,我校丁楠林是个人面兽心的人渣,长期以补课为名和女学生暖昧不清,学生家长早就有反映,教育局到底管不管?不管我们就反映到网上去!”
这是一封没有署名没有日期的匿名信。
“未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啊。” 封正感慨着连信带信封丢进了碎纸机。
丁楠林是他心目中这次拟提拔担任小学校长的第一人选。这个从山区中学考出去读了五年师范学校又回到山区任教十年的农家子弟,人品忠纯,业务拔尖。一个教务主任,居然可以凝聚全校各科的老师把教研工作搞得热热闹闹水起风生,硬是将一个师资平平的山区中心小学带成了全县农村学校教学质量和校园管理的标杆,他的朗朗业绩和默默奉献,不仅令全校教师和学生家长有口皆碑,而且在年度考核中业绩位居全县前三,民主推荐得票率拿了“校推”和“局推”两个第一。封正打算委以重任,将其提拔到新建的实验二小担任教学副校长,实际主持全校工作。将退到督导室任副主任的原县实验小学老校长安排过去先担任校长支撑一两年,等丁楠林全面熟悉情况后正式接任校长。
看着办公桌上的那一摞信件,封正不由想起了上任之际组织部长和自己的谈话,“五千多名教师,是全县干部中最庞大也是最难管难带的一支队伍。都是知识分子,能说能写,心思沉、主意多、思想复杂、诉求繁多,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封正是去年底县乡换届时从乡镇调到教体局的,任职“县委教育体育工委书记、县政府总督学、县教育体育局局长”。这个从“砖瓦场”进入“瓷器店”的乡镇干部,工作雷厉风行改革大刀阔斧,乡村“土霸王”作风满满。
封正寒假前夕上任,第一站入校就选在县城实验小学。学校近五千学生,校园塞满教学楼。当天下午课外活动时,他正站在五楼舞蹈排练室外走廊上,见到校园内到处是密密麻麻的人头,他怔住了,满额头都是汗,有点像犯了密集恐惧症。
第二天上午,他就把新建实验二小与第三中学、搬迁职业学校入工业园区、调整县城学校布局和学区划分的报告送到了县委县政府,要地皮要项目要编制。整个寒假,他跑省进京要来了三所学校的建设资金,春节一过便启动了三个项目的招标。
临近暑假,了解到教育局对学校的工作及人事考核一直是放在暑假里进行后,封正一语否决:“老师学生都放假了,进校园去考核个毛线线啊!就看几个考试数据,听学校班子几个人汇报,不听教师的意见,不听学生和家长的评价,这样的考核能公正吗?”
“从今年开始,考核放在暑假前完成。暑期对学校班子的调整和教师调配,必须以考核结果为主要依据。”
“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一次教育局长变更,必定伴随一场学校人事大调整。学校人事安排将有大动的消息一出,就像一桶鱼藤汁入水,一溪清水无风起浪鱼跃虾跳。
3~
高考过后紧接着就是中考,成绩一出,排名公布,学校考核的最后一块业绩图斑嵌入拼图,全县各中、小学考核的总成绩和排名终于尘埃落定。
暑期,五名中、小学校长及数名副职到龄退役,三名校长因经济问题被纪委立案处理,四名校长因为身体或心理压力原因提交了辞呈,还有两名排在中、小学末位的校长按考核规定需要离岗到教育学院参加国培一年。林林总总一凑,全县缺了十几名校长和几十名副职,调整充实中小学班子势在必行。
“这次中小学校长调整,你有什么想法?”封正坐在黎卫对面。
黎卫是县政府换届时上任的党外副县长,分管教科文卫体一摊子。他与封正曾经是县政府办公室的同事,那时封正是他的顶头上司。黎卫走的是“无知少女”仕途快车道,今时今日反而成了封正的领导,但两人的关系一直很铁。他递了根细枝烟给封正,才悠悠开口:“你先端个总盘子出来,我们三个再碰碰头敲定。”
“有些话,先说清楚,人事‘盘子’才好做……” 封正吐了口烟,仿佛言犹未尽。
“她的意思?” 黎卫问话时眼神往上瞟了瞟。县委分管教育的常委是宣传部长,一位女干部,办公室在黎卫上两个楼层。
封正不疾不徐报了上十个名字,“你教过六年书,这些人都认识吗?”
“大部分认识,有几个还很熟,共过事。什么意思?”
“她的意思!”封正眼神也往上瞟了瞟。
“不行吧?其中有几个明显不合适……”
“我也觉得。”
“你得顶住!用坏一个校长,就乱了一所学校,会害了几百名学生。到时候,学生家长和老百姓会戳我们的脊樑骨!”
“她说,有些妖怪都是天上有神仙罩着的,孙大圣也打不死。这些人,大概就是她口中‘打不死的妖怪’了。”
“决不能由着她胡来!”黎卫手掌拍在办公桌上。
4~
封正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多的远房亲戚。
星期六,老父亲难得进了城,是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开车送到家里来的。
一进家门,小伙子毕恭毕敬叫了声“大哥”,手中拎着两只红塑料袋,一只装了个花纹麒麟大西瓜,另一只内是两瓶“五粮液”两条“和天下”细支香烟。
封正的心一下提了上来。
“这是琴妹俚的老公。”父亲介绍道。
小琴是封正远房堂叔的女儿,十几年没见过了。
“在哪所学校?”封正知道,不是教师他不会费那番劲去找父亲,还几十里地送到县城来。
当初,自己答应出任教育局长,就是因为自家三代包括有来往的亲戚家中,没有人是教书匠,他自信工作中不会有来自家庭的掣肘。
想不到,不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在灵溪中心小学,副校长。” 封正注意到,他最后的三个字咬得较重。
“自家女婿,你关照他一下。” 父亲大大咧咧吩咐。
“我心里有数。你们先坐一下,中午在这里吃饭,我先去县政府开个会。” 封正脚底抹油想躲了。
中午回家一进门,客厅是从未有过的热闹。
“舅舅”、“大老表”、“表舅”、“表叔”……
每一声称呼里都透着由衷的尊敬、由衷的希望。
“这个,是你桢叔家淑萍姐的儿子,在京囗中学当老师。” 桢叔,和父亲大概是二百年前同一位老老老祖宗,十几代以外的族兄弟了,封正只在过年回家的时候偶尔见过几次。
“这个是你海燕姑的女儿,在县中教英语,是个首席教师呢。” 海燕姑,老家三十年前的老邻居,只是这个“表妹”自己从未见过。
“这个就不用说了,是红红的女儿,去年师大毕生分到枫林中学。” 艳红,大姑姑的女儿,按乡俗,出嫁后不走母舅这门亲了,也是多年未见。小姑娘是封正到枫林中学考核后,回家与妈妈闲聊偶尔说起,才知道新局长居然是老娘的亲表哥。
……
“他们都找到我,我干脆就今天都叫来了,你先认识一下。”父亲一圈介绍,仔仔细细,来龙去脉一清二楚。
寒暄过后,封正赶紧进了厨房,“幸好老娘家里没有兄弟姐妹,要不然真扛不住了!老婆,你可不能像老爹这样什么人都往家里领啊,亲戚这关你得帮我挡挡,求你了。”
“你觉得我是个不知轻重的人吗?我们家以前就经常是这样,我能应付。” 封正妻子在县委大院长大,老岳父原来是县委政法书记。
“再说了,我娘家也没人在当老师。倒是你说的老娘这边,她娘家没有至亲之人了,难道远房亲戚也没有吗?我估计,已经有人在找她了。你得先回家去给老娘打打预防针。”
“还有,你不许又冲老爹发脾气。吃过饭,我来跟他讲,我说话他听得进。教育局又不是你家开的铺子,不能这样大包大揽,他这样做,不是给儿子挖坑吗!”
“感谢夫人。真是家有贤妻,门楣之幸啊!”
“少来!端菜出去,招呼大家吃饭了。”
5~
局长办公室门外的长沙发上,从来没空位过,总是排满了候见的人群。
“封局,这么多人排队,要见您还真难,您真是辛苦!”吃早点遇见的女教师还真来了。
“要真体谅局长辛苦呢,你就长话短说,压缩汇报时间。”封正很清楚对方的来意。
“老乡,我也是芦坪人,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封正不想浪费太多时间,故意问了一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马莉,茉莉花的莉。”女教师笑靥如花。
在马莉明艳的身影中,一张淡然如菊的脸似有若无浮了上来。
在枫林中学考核时,这张脸惊鸿一瞥便烙在了封正大脑的底板上。
“我是教育局来的,现在到我们初(二)1班做个民主测评。同学们如果对学校各位老师有什么要反映的,测评后一个一个找我谈,好不好?”全县中小学工作与班子年度考核开始后,封正偶尔会随局考核组入校,但他不参与考核组工作,自己找教师学生了解情况,各干各的。
在枫林中学,他听到师生反映最多的是一名英语老师:蓝若溪。
敬业如匠,善于带班,关爱学生,专业拔尖教授能力出众,所教班级英语成绩一直在全县农村中学中名列前茅。
这样的教师应该早就脱颖而出了,不可能被埋没在一所山区中学!封正不认可社会传言中的一切人事全凭关系,他相信任何时候任何单位在人事安排中基本的公平公正还是有的。
深入了解之下,原来蓝若溪师大毕业分到枫林中学一干就是八年,刚来时与外地工作的男朋友别别扭扭闹了两三年最后还是分手告终,而后两年又被传出与校长有绯闻。这么一闹,至今未婚,所有人都不敢接近她了。只有她的学生,不管是哪一届,都与她相处融洽亲如姐妹(弟),她似乎也很享受这种热闹的清静,乐在其中。
考核测评大会上,主席台上的封正见到一个抱着英文版《瓦尔登湖》的女教师最后一个匆匆入场,端庄柔和恬静淡然美如秋水,俯首遮不住“腹有诗书”的韬光,扬颌流不尽满眼的清澈雅娴。这张脸,与惊艳无关,却自带一种让人无法挪开目光的气质。
有些人,天生属鹤,立在哪里都能把一众旁人衬托成一窝五彩缤纷的土鸡。封正几乎一眼认定,这只匆匆而来一袭素裙掩于人丛的仙鹤,必是蓝若溪。
马莉走后,封正最终还是召见了蓝若溪。
“封局长,关于那些传闻,我真的不想解释什么。我只能告诉您,没那么不堪。我虽然出身草根,但保护自己的能力和底气还是有的。”
流言果然不仅是有根须还有藤蔓,时间长了,铺天盖地的枝枝叶叶能把一切都遮得严严实实,如果目光不带点火苗,你根本看不到藤藤叶叶下面的真相。
“我可以给你两个选择:其一,到三中去。新组建的三中需要一批优秀的骨干教师把教学质量撑起来,这样才能消除学生家长的担忧,稳住学区划分。”
“我现在带的是初二两个班,下学期开学他们就是毕业班了,这个时候换班主任和任课老师,他们肯定会不适应……”
“第二,留在枫林中学就担副担子,任教务主任,协助校长抓好教学。我个人更希望你选第一个,优秀的教师应该有更好的讲台。同时,到县城来接触的人更多,也许还可以解决个人问题。”
“封局,我连教研组长都没当过,怕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没有人天生就能当好领导,都是在磨砺中成长。”
“局长,谢谢您!”她没有应允也没有反对,只是深深地鞠了个躬如一阵清风而去。
6~
“晚上有什么安排?”单凯一边往玻璃钢鱼缸中投食,一边问正要出门的封正。
“就等着你请我吃饭呢。那鱼,你别喂了,看看都肥成什么样了,你养猪啊。”单凯养的那一大缸锦鲤,肥硕得滚圆。
“真的给面子?想去哪吃?”单凯有些意外。
“妈的!十几年的同窗,吃你顿饭怎么了?你个土豪不该请老同学吃个饭吗?我可是第一次大驾光临贵公司哎。” 封正赌气似的又躺回到总经理室长沙发上。
单凯与封正是小学到高中的同班同学。这些年,他从一支小小的建筑队起家干成全县最大的建筑公司,业务遍布全县。两人原本走的是两股道,春节后单凯的公司中标了三中的校建工程,两人这才又交叉到了一起。
“城东‘郊外渔庄’,你看可以吗?我这就安排!”
“我还要带个人。” 封正拔通了校建办主任的电话,“晚饭时你到郊外渔庄来,单总请客。”
“局长,这合适吗?”
“没事。他三中的工程是公开招标中标的,又不存在什么暗箱操作。再说了,这个家伙胆小谨慎得像只兔子,犯不了大错,最多也就是喝喝花酒上上歌厅顶了天了。怎么,平时你们没打过交道?那你怎么监管的?”
“打过,每次他们定位放线、地基量方、楼层布筋时,我们和监理公司都会陪质监站到场检验,单总他们操作还是很规范的。他还说,要建个高标示范工程给你!”
“晚上过去,我要个现场人证。”
一进包厢,起身迎候的是位三十来岁的美少妇。
“老同学,这个是你部下。美女,等会儿给你局长好好敬几杯酒!”
一瞬间,封正的脑内钢花四溅炫目迷蒙,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怎么到建筑公司吃个饭都能遇到女教师?他觉得,自己就好像单凯鱼缸中的那几尾锦鲤,四周除了玻璃就是网!
对面那张还算漂亮且笑吟吟的脸他认识,她是老家镇里中学的政工主任。
餐后临上校建办主任的车时,封正忍不住还是悄悄问了一句:“凯子,什么关系?”
“你说是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跟了我六七年了,拜托老同学你关照一下。”
上车关门后,校建办主任嗫嚅出一句:“局长,刚才单总放了几条烟在车上。”
“丢出去!老子戒了!从明天上班开始!”
7~
三伏天的阳光,热到令影子都冒汗。即便是山区的农家小屋,也被滚烫的空气闷成了蒸笼。
“大姑,这么热的天,少出门,当心中暑。”封正接到姑母要进城的电话后,赶紧趁下乡督查“防溺水”工作顺道到了枫林姑姑家里。
“孟菲说想进县中,要我去找你嘛,我还能推脱不管?”大姑把电风扇转向封正,自己摇着手中的莆扇,那个在枫林中学当英语老师的外孙女孟菲坐在她身边。
“孟菲,放假前,学校组织你们学习了教育局和人事局下发的文件没有?县城学校的教师‘逢进必考’,这是死规定!你不知道?”
“你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在家门口工作,已经很幸运了。进城要有业绩。你还年轻,不要去学那些歪门邪道,静下心来好好教书,把教学水平提上去,这才是赚饭吃的真本事,长技在手才能走遍天下。”
“姑啊,你不要介入她们年轻人这些事!这不是帮她是害她。不练点本事在手就这山望那山,不行啊。就算我把她硬塞进县中,自己手上没功夫,还不是被同事和学生瞧不起!哪天我不当教育局长了,她还不得被人一脚踢回来!”
“理是这个理!但你总要帮帮她吧。”
“孟菲,蓝若溪熟识吧?”
“认识,是我学姐,也是英语组的。”
“从下学期开始,好好跟她学,像她一样静下心,像她一样做教案,像她一样带学生。争取两三年积累底子,把教学业绩提上来。你还年轻,可不敢混日子,一辈子的路还长呢,先把基础打牢。以后,不管是提拔还是进城,都凭业绩说话。”
“我会跟蓝老师说说,请她带一带你,上路更快些。等你有了她这个实力,不用你来找我,好学校会争着抢你,学生和家长也会争着来找你。到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凭实力和凭关系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里。”
8~
子夜的手机铃声惊悸如乌克兰基辅城的防空警报动人心弦。封正艰难地撑开疲惫不堪的眼皮,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12点37分。
话筒传来职校校长低沉的话声:“局长,有情况!”
“什么急事?这个点了……”
“您在教育职称微信群里吗?”
“这个群是人事科在管,我没加入。怎么了?”
“那您稍等,我发个东西给你。”
点开发过来的那张微信截图,只扫了一眼,封正的头“轰”地一声炸懵了……
那是一张人员调动表,表格有37行,37名拟调动的教师,每一名教师后面详细地列着现处学校(当然全部是山区)、拟调入学校(自然是县城及周边学校)、调动原因或理由,关键是最后还添加了一格备注栏,一一注明了每个教师系何人交办。
封正仔细看了看,37名教师的调动都是领导交办,其中涉及到县委常委6名、副县长4名、人大政协领导5名、县直单位一把手3名、教育局班子成员除了自己全部在册。宣传部长一人就交办了6件,独占鳌头。
封正给秘书科长打了个电话:“通知班子成员和人事科全体人员,十分钟后在党委会议室开会,有紧急事项。”
会议开得十分短暂,没有汇报,没有讨论,只有封正几分钟讲话,“土霸王”风味十足。
“第一、这些教师的调动是什么情况?本局长为什么不知道?这张表格是谁编制的?谁发到教育职称群的?请人事科长明日上班时给我一份书面说明。第二、这张表格涉及到的所有教师,这次年度人事调整中一个不动,全部留在原校工作。谁答应的调动,谁去做安抚工作。第三,请分管人事的副局长,立即在教育职称群里发布消息,宣布这张表格是伪造的假表,谁要乱发从严追究谁的责任!”
“如果这37名教师调动成功了,你们知道这张表格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捅到了网络上是什么后果吗?那将掀起一场舆情风暴!所有上了名单的领导将全部会被追责甚至免职,将引发本县官场一场9级大地震!教育局的班子包括人事科将会被一锅端!敢拿这种事当儿戏,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
回到床上,封正没有了睡意。
教师调动,必须由教育局长和人事局长联署签名下发调令。明明这37名教师还没有动,连党委会都还没上,为什么要抛出这张表?真的是冲这37名老师来的吗?还是冲他们身后的“倚仗”去的?到底是要逼哪一位手握权力的“倚仗”闭嘴束手?
这潭无澜的死水下面,有比军鱼还大的巨物在摇尾伺机!
9~
窗外阳光刺目,热浪翻腾。封正的耳根滚烫滚烫,攥在手中的手机仿佛是块烫红的烙铁。
电话是邓副市长打过来的,简单的寒暄后是直截了当的要求:山里富水中心小学邱副校长与邓夫人是师范学校同班同学,受夫人之托,请封局长帮忙将邱副校长调入县城学校如果方便安排任个校长。
虽然邓副市长没有明说,但封正心里清楚,实验二小校长这个位置,被很多人惦记上了。
封正将手机一丢,盯着那块“会讲话的死铁”,像见了腥红的魔鬼巨嘴,几分诡谲几分无奈。
昨天也接到这样一个电话,是宣传部长转达的,市委宣传部长交办,新成立的县实验二小班子要配强校长一定要选有经验的如果现任校长不足可以从当过校长的干部中遴选。
当时就有一张面孔跳入封正大脑。陈央,原县实验小学校长,两年前因乱收费和私分学生食堂伙食尾子被县纪委查处,明明当时已经移交检察院办理,最后却以免职、党内警告、调离岗位结案了,滑溜诡异得很。
果然,能挣脱法网者,身后都有一张通天的官网。
娘希匹……区区一个小学校长的职位,居然搬动市委常委、副市长这么大的领导岀面打招呼,浪费政治资源啊!
封正感觉自己像一只硕大的,仍在不断吹充的气球,却被塞进了逼仄的笼子里,随时都有炸裂的危险。
他去了县政府。
“陈央的事,你准备咋处理?”黎卫想探探封正口风,因为他也接到了自己师范时的老师、现在的市委教育工委书记的举荐电话。
“一条刚从检察院溜出来的漏网之鱼,不夹着尾巴好好做人,还敢如此招摇张狂,这世道真的变了!”
“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风气必须要板正。实验二小新校初创,校风塑造刚刚起步,两百多名老师,三千多名学生,交到这样一个三观不正捞钱不择手段的人手中,老师们和学生家长真的会戳我们的脊樑骨。”
“可是,上面……”黎卫在上次短暂爆发后,迅速恢复到了常态,并且心有余悸。
“只要我还是县委教体工委书记,他的任职提议就上不了党委会。我在,他避;他上,我下!”封正斩钉截铁。
“压力山大啊!你和县长不是老兄弟吗?找他支持一下?”
此刻在封正眼中,黎卫的脸像一张不粘锅,他的两道眉毛像两根中间被埋下了枕木的铁轨,永远没有聚合在一起形成那种叫愤怒的表情的可能……
是啊,一个在官场走捷径的人,你能指望他与你共进退?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他自然早就深谙平衡与自保之术。
“算了,自己先试试!我来当这只降妖除魔得罪神仙的‘弼马温’吧,金箍棒要么被他们高压折断,要么把这个天和网都顶出个大窟窿来。”
封正走出行政大楼,却很茫然,他不知该往哪儿迈步。
又回到了村后小溪边,溪水还是那么清澈欢畅,小野花开得正艳,姣娆地摇曳在水边。
一群纹着蓝条的马口鱼蹭着边岸逆流上溯,无惧封正的倒影飞快地穿过水流。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不是每条鱼都喜欢逆流而上,慵懒地闲居潭底,隐秘地聚集岸边水草之下,悄无声息蝇营狗苟,“安知其非乐?”
“逆流而动”与“蝇营狗苟”,也许是它们各自最乐于最习惯的生存状态呢?
人,何尝不是!
封正掏出手机打给了人事科长:“这次人事调整方案,必须依据全县各校考核的结果和民主推荐情况去做!人事科尽快去落实,明天下班之前交给我过目。”
管他娘的水深水浅大鱼小鱼,老子的人事方案就是一桶鱼藤汁,想出头的你们都得乖乖地浮出水面露个脸让大家伙看一看品一品,蛰伏水底见不得光的鬼魅魍魉你就老老实实给老子趴着避着!
谁说水至清则无鱼,他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