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蛇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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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倒退”是一条偶尔有人走过的山中小路,深嵌在铁石一般的峭壁上,被淹没在崇山峻岭的草木里,宛若失落在大海深处的一根锈迹斑斑的针。
在荆山山脉东麓腹地,那一望无际的碧绿,和蔚蓝的天空一样辽阔,“三伏天”里毫无征兆的大暴雨倾盆而下,茫茫的水雾中,漫山遍野的参差披拂、浑然一体的高大树林,低矮灌木,攀援藤蔓和长长野草摇晃不已,犹如海浪奔涌不息。数不清的大山里,有数不清的峡谷和清溪,但只有一条峡谷,中间流淌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河。冬春时节河水又瘦又细,夏秋时候摇身一变,膀大腰圆,原形毕露,浊浪湍急,拍岸击崖,呼啸疾驰,峡谷内仿佛雷鸣滚滚,声冲霄汉,恰似苏东坡的“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
人迹罕至、莽莽榛榛的深山峡谷中,从行人能够到达的山顶上俯瞰,迷迷茫茫一派雄浑的苍翠,看不见袅袅的炊烟,听不到狺狺的狂吠,峡谷里寂静又幽冥,似乎没有一条哪怕最崎岖的羊肠小道能够钻拱进去,想象着那里面住着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和珍稀植物,俨然是尘世之外的另一个天地。
犹如这条峡谷的门洞,天井一般的“蛇倒退”,凶神恶煞似的守护在悬崖绝壁之间。很久很久了,不是外面的人不想进去,而是在“蛇倒退”那里望而却步。
峡谷里聚集着二、三十几户人家,过着和祖祖辈辈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最早叫西山村,后来叫西山生产小队,再后来叫西山村民小组,如果没有看见那棵粗壮银杏古树树杈上、镶嵌着刻有文字的几十块暗红色火砖,人们不会相信几百年前,他们的祖先是从遥远的地方迁徙来的。在方圆几百里的深山老林,流传着一句古老的忧伤格言:“山里的姑娘不嫁山,山里的汉子单打单。”而峡谷里的人却不一样,先祖的遗训是,他们决不能和外面的人通婚,保持原初群体的纯洁性;也不准和外人有过多的交往,因为他们太狡诈、阴险、蛮横和残暴,必须防患于未然。不知道陶渊明是亲眼看到或亲耳听到,还是凭空虚构出的“桃花源”,这条幽深的峡谷里,实在是真正意义上的“桃花源”,避战乱,躲温疫,拒强盗,防土匪,自我封闭,自成一体。
也许是遗传基因,也许是山水秀丽,山谷里有很多漂亮的姑娘,外面的人说这里是“森林仙子”聚会的地方。她算不上顶漂亮,但和她相处后分别,就再也不会把她遗忘。
她体态丰盈,匀称健壮,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心地善良,热情开朗。她的外地同学说:她的身体里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她的心灵中全都是真挚的爱怜,和她在一起,就是隆冬最寒冷的夜晚,也能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她是人间最美丽的风景。乡亲们说,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生气,脸上总是露出亲切可爱的微笑,而且她笑的时候最好看,好比“回眸一笑百媚生”,就是怒火冲天、眼睛像疯狗一样发红、要血债血偿的人,遇见了她,也不由自主地会放下手中还没有沾血的屠刀。
她住的地方很敞阳,又很阴幽。山脚下的坡地上,有三间干打垒的房屋。房前有一个大空场地,屋后是从山坡上延伸下来的一片茂密的松树和桂花树林,树林又被更茂密修长的楠竹林簇拥。松、竹、桂从不凋谢,也不褪色,郁郁葱葱,苍翠欲滴。高大的树枝和竹枝,横伸在房屋的上面。无论从远处眺望,还是身处房前屋后,都在浓郁的碧绿之中。阳光洒落在竹树外的空场地上,这个场地,是学校的操场。她是初级小学唯一的老师,带着二十几个五、六、七岁的一二年级学生;三间房子一间是学生上课的教室,一间是厨房和储藏室,一间是她的寢室和办公室。
她在乡里读了完小读初中,在县里读高中,高中毕业考上市里的师专;师专毕业后,越来越水灵的她,又回到当年走出来的峡谷里,当上了初小的“民办教师”。这是她的理想和愿望,她最喜欢唱的歌,就是《长大后我就成了你》。她不知道,她们那一届毕业生绝大多数都成了公办教师;她的成绩优秀,但她的名额和指标被别人移花接木地挤占了。有一个略知内情的好心人悄悄地告诉了她,劝她去上边找。她觉得这也没什么,在哪里都是三尺讲台,教书育人。
她心中的悲伤深藏不露。还是在师专读书的时候,仿佛晴空霹雳,一场暴雨后的山洪,她在河边的父母猝不及防,被急浪卷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几年之后,又一次晴空霹雳,丈夫也离她而去。那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猿臂狼腰,身手敏捷,一身是胆,急人危难,是这里的“采购员,邮递员,电话员”。她上师专时,每个寒暑假的来去,都是他接送。新婚三天后,为了给邻居办一件急事,他独自一人,冒着瓢泼大雨出峡谷,失足掉下“蛇倒退”,摔死了。从此,她对爱情婚姻心如死灰,更把“蛇倒退”视为畏途死路,宁肯老死在峡谷,也不往那里走一步。她不是害怕它的陡峭险峻,是害怕看到那黑铁一般的岩石,就看到了丈夫残缺不全、血肉模糊的尸体。
她健康快乐,很少害病,但那一天却生病了,头疼欲裂,高烧不退。幸好是星期天,学生放假,她捂着被子躺在床上。浑身难受,四肢无力,中午饭懒得做也不想吃,头上敷了一条折了几层的冷水毛巾——这是她的经验:有几次头疼发烧,用这样的办法很见效,过一二天就会好。但昨晚敷了一夜,今天又敷了半天,病症并不见好。她找出体温计量体温,却看不清楚体温计上的数字,又找出放大镜看,39.8度,还不算太烧。
她看着手里的放大镜,眼里流露出依恋的柔光。放大镜很旧,是她的前任、也是她的老师留给她的,须眉斑白、精神矍铄的老师临走时,拉着她的手,眼里噙着泪花,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娃子们全都交给你了,要用心善待他们。”说完,给她一张纸,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孩子们一定要走出去。希望从童年扬帆,未来在课堂启航。”从此,她把每一个学生都当成自己的孩子。
“咚,咚,咚”,有人敲门,一个慌慌张张的童声在门外问:“老师,在家里吗?”
她嗓子疼,怕声音小了外面听不见,使劲儿回答:“在哩。有事吗?”
那个学生站在门外逡巡犹豫,不敢进来。
她柔声细语地说:“你进来呀。”
那个学生轻轻地推门,露出一张小脸,看见她躺在床上,额头上盖着湿漉漉的洗脸手巾,吃了一惊,关切地问:“老师,你也病了?”
她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微微一笑,说:“没哩。有急事吧?”她猜他肯定有什么事情。
那个学生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跟前,吞吞吐吐地说:“我刚才去找小狗子玩,他又哭又叫,肚子疼得在床上乱滚,好像要死了。”
她愣了一下。小狗子也是她的学生。“小狗子”是他爷爷给他起的小名。他们这里有个祖传习惯,小名起得越低贱卑微,小孩子就越是平平安安,很好养活。
小狗子和自己一样,父母双亡,奶奶也去世了,只有一个几乎两眼失明的爷爷,和他相依为命。小狗子平日里怯生生的,真像个被遗弃的小狗,快七岁了,一脸病态,瘦骨伶仃,可怜巴巴的,体重和身高还像三四岁的幼童。
那个学生看出老师病了,用小手摸摸她的额头,又伤心又害怕地说:“老师,你也害病了?你不会不管我们了吧?”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她一只手拉着他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地把他脸上的泪水抹去,用爱抚的目光看着他,说:“傻孩子,老师要管你一辈子哟。”
那个学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临走时,翻开裤子上的口袋,找到皱巴巴的一块钱,塞到她手里,说:“老师,你买点药吃,病能早点好。”
她鼻子一酸,禁不住热泪盈眶,一股暖流在心里奔涌,几乎带着哭腔说:“谢谢你哦,好懂事的孩子!你先回家,我去看看小狗子。”
等那个学生走了,她咬咬牙,从床上爬起来,身体晃了几晃,站稳后,慢慢地走出房门。
刚到小狗子家门前的稻场边上,就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她心如火燎,急急忙忙,没敲门就走进屋里。只见小狗子在床上滚过来又滚过去,白发苍苍、身体佝偻的爷爷守在床边,不停地唉声叹气。
她问小狗子哪里疼?
小狗子脸色腊黄,看见了和妈妈一样的老师,用手摸着小肚子,用沙哑的声音说:“这,疼得很。”
她以前在外面上学的时候,遇到过好几个得这种病的儿童,看小狗子的症状,十有八九是急性阑尾炎。
该咋办呢?她手足无措,一时间没了主意。
正在喘气的小狗子突然又满床乱滚,疼痛难忍地撕扯哭嚎,她的心都快要碎了。
她想去打120电话,可是,医院的医生和护士能来吗?又敢来吗?这地方几乎没有外人进来过,还是在她很小的时候,看见“千里拉练”的解放军从这里走过,地质勘探队员在山上山沟里寻找什么,还有架电线、装电话和电灯的工人来过。她在师专读书时,相处最好的几个男女同学,要到她家里玩,可是,一路颠簸,满身尘土,到了“蛇倒退”那里,一个个手软脚瘫,心惊胆战,死活都不肯再往前走,掉头回去了。
她不想去叫现在这峡谷里唯一一个到外面跑腿办事的人,那个人,大家都叫“脚蛇子”,也这个地方对壁虎的称呼。
“脚蛇子”去年才当上跑腿的,油嘴滑舌,吊儿郎当不正经,看见她总是一脸淫荡邪恶的奸笑,盯了前面盯后面,盯了上面盯下面,还不停地吞咽口水,弄不弄就要动手动脚。她非常厌恶他,也激怒了几个好汉,揪住“脚蛇子”的衣领,恶狠狠地说:“再走近老师,就砍掉你的狗腿!再看一下老师,就剜出你的狗眼!”
按照过去的规矩,哪家哪户的日常必须用的物品,都是由跑腿的人出外代为采买,自从“脚蛇子”当了跑腿的,她不再买东西了。她所需要的都学生家长、本家长辈、远房亲戚和好心肠的乡亲送给她。她心里充满了感激。“心记比不上淡墨”,她把别人送给她的东西,那怕是一针一线,都清清楚楚地记在一个专门用的笔记本上,只等着补发了工资,都要加倍地还上,这样的恩情必须报答。
来不及思虑,想不到害怕,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她一把将小狗子抱在怀里,飞快地跑出屋子,顶着毒辣的烈日,从东跑到西。
强烈的阳光下,她饱满的极富弹性的皮肤细嫩地白皙,透露出红润柔和的光泽,奔放着青春飞扬的魅力;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的皮肤越晒越白,而且是白里透红,就是雨后树枝上沾满了水珠的成熟的红苹果,也没有她的脸色新鲜。
她一路奔跑,一路四处察看寂静的村落,山边绿树成荫下的房屋,大门敞开,却不见人影,来不及叫人帮忙了,她一口气跑到了“蛇倒退”那里。
心脏好像要蹦出来了,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没有退路,她毫不犹豫,豁出去了,就是爬,也要爬上去!
她二十六岁了。还是以前上学读书的时候,每年的寒暑假,都是由走山路如履平地的青壮汉子陪护,连走带爬经过这里,从来没有感觉到它现在的狰狞,和自己的恐惧。
抬起头向上望去,“蛇倒退”的入口是天然形成的石门,像古时大城门,门洞里又有一个像屋子似的大洞,出了门洞,就是高耸入云的峭壁,仿佛直达天庭的“云梯”;一片蓝天白云,宛若它的盖子。陡峭的石壁上有一个大裂缝,二人多宽,几十丈高;下部和上端倾斜得仿佛没有台阶的楼梯,中间一段是凸出来的石壁,石壁上有一条从上到下被磨擦光滑的痕迹,痕迹里有筚路蓝缕的前辈凿下的一个个石蹬。出了“蛇倒退”,上面杂草丛生,怪石嶙峋,断壁残垣,能看见当年拒敌抗匪的寨子模样:除了朝着绝壁的一面,另外三面环围着高厚的石墙,石墙里有碉堡似的三层石楼;山寨前面,一条鱼脊似的崎岖不平的山路通向外面的世界。山寨后面的一条路,就是“蛇倒退”,站在上面往下看,不由得头晕目眩,心惊肉跳,仿佛是通向地狱的鬼门关。
她想只要爬上去,前面不远就是山中唯一的公路。以前每次回家,都是在这里下车;现在比以前好多了,想必路上是车来车往;不管是大车小车、货车客车,还是拖拉机和三轮车,只要上了车,很快就能到乡卫生院,小狗子的病也就会很快治好。
她感到小狗子从怀里往下滑落。浑身无力,双手使不上劲,轻轻地放下似乎奄奄一息的小狗子,四处仔仔细细地瞅,看见一根藤蔓从岩石上垂了下来,有了主意,从衣兜里摸出一把铅笔刀,连削带割,切断长长的藤条;然后,把小狗子的双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胸腹贴在自己的背后,用藤条缠了一圈又一圈,将她和小狗子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义无反顾似的向斜竖的梯子一样的“蛇倒退”走去。土石混成的坡度太陡,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她叫小狗子趴稳当不要动,就慢慢地趴在有草也有石子的地面上,双手扯着藤条和长草把身体往上拽,两只脚在下面一前一后地用力蹬,艰难地往上爬行。
爬了一会儿,感觉到前臂和胳膊肘,还有膝盖疼痛难忍。她穿的是短袖衬衫,抬起裸露的胳膊一看,原来是被地上的石棱刮破了皮肤,还有一些细小的沙石,嵌进了肉里,鲜血渗流了出来。咬咬牙忍着,疼得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就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这点疼,还疼不死我。”
被烈日晒得发烫的滚滚热浪,漫溢翻卷进山沟空隙,笼罩全身,她觉得好像要窒息,仿佛正在洗看不见蒸汽的桑拿浴。汗水已经流完了,湿透了的衣服,又被热风吹干。一个小时前,在“蛇倒退”下面的溪流边,忍着嗓子的疼痛,喝了很多泉水。此时,嗓子像被刀绞,又像被火烧。已经爬了一小半了,断不可能掉头回去。她更害怕自己虚脱,不省人事,自己连同小狗子一起滚了下去。
全身贴在地面,扫视着周围。一道道阳光像明亮的手电筒照射的一道道光柱,一片片的嫩绿的小草新鲜晶莹得如婴儿天真的眼睛,她看到了不远处有一棵桔子树,枝头上青色的桔子比乒乓球大一些,想都没想就爬进草丛里,抱着树干站起来,摘下二个青桔子,放进嘴里嚼碎,使劲儿吸咽着那又苦又涩的汁液。
感觉好了一些,又往上爬。那地方像个摇窝,上面长满了青草,她觉得坐上去肯定很合身,也很柔软,是个歇息的好地方;可是不能坐,也不能靠,因为身后背着小狗子,只能趴在草上喘气。
侧着脸向下面望去,只见翠绿的空谷里,一只尾羽修长的白鹇,有如一片洁白的云朵,从这边的山林,飘飞到那边的山林里。以前常常看见,此时才觉得它漂亮得无与伦比。她想,如果能和这只白鹇一样,那该多么好啊,用不了多久,就飞到了乡卫生院里。
她低下头,又看见小路旁边一片片、一朵朵美丽的野花,仿佛在甜蜜地微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想摘下一朵鲜花插进秀长的黑发。可是,她太虚弱了,虚弱得连伸出手都感到无力。
再虚弱也不能耽搁。又向前爬了一段路,累得要命,只好又停下来。这地方横长出几棵粗大的藤条,参差不齐地平躺着,她艰难爬过去,趴在粗藤上,一条在头前面,用双手抓住;一条在胸前,一条在下腹,两腿悬空,胸脯和腹部硌得难受,她觉得肋骨都要断裂了。没办法,小狗子压在背上面。
有一会儿没听见他的声音了,她轻声叫了一声:“小狗子。”
没有回应。她心里恐慌,害怕孩子坚持不住了。转过脸来,眼睛的余光看见小狗子低垂的脑袋,又稍稍放大声音:“小狗子,疼得厉害吗?”
小狗子的喉咙里“咕哝”了一声。
“还活着。”她放心了,对背后的小狗子说:“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老师先歇口气。”她想让小狗子的心里充满希望。
看见一个黑晶晶带着黄斑点的小甲虫,爬一爬,停一停,东张西望,好像看见了喜欢的东西,急急忙忙地爬进了密密的草叶里。她疲惫不堪的脸上露出欣喜的微笑,觉得这个小甲虫好可爱,好快乐呀。
要直起身子攀爬腰鼓形的微微突起的石壁了。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体,头脑里云天雾罩,她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眼前明亮了,力气也回来了,抓住一根从上面吊下来的、被磨得光滑的粗藤,用力扯了扯,觉得很结实。她想它是爬上爬下的人当做牵引绳用的,应该承受得起。
仿佛背水一战,死里求生,她对小狗子叮嘱道:“小狗子,老师要爬石墙了,你别害怕。要是害怕,就闭上眼睛。”
小狗子在背后嗯了一声,两条细胳膊紧紧地箍着她的颈脖子。
小心翼翼,一步踩稳一个石蹬,用尽力气,一鼓作气蹬爬上去。
刚刚上了石壁,她感觉要瘫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往下趴,突然,天旋地转,眼前一黑,险些仰面后倒。生死之际,间不容发,生命自我保护的本能,瞬息之间支配着她的反应,双手一下子抱住了挨着左肩膀的一棵碗口粗的树。
侥幸逃过一劫,她吓得心里面“咚咚咚”打鼓似的跳,好久停不下来,又怕吓坏了小狗子,急忙问:“小狗子,你还好吧?”
小狗子声音颤抖着哼了一声。
她觉得小狗子心里害怕,只是没有说出来,就安慰地说:“有老师在,就不要怕。疼了你就喊出声,老师放心一些。你不吱声,老师害怕。”
趴在地上喘息,突然闪出一个念头,让她心里发慌,后悔不迭:没有带钱!听人说,这几年变化太大了,外面的好多人,认钱不认人。就是天皇老子地王爷,也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小狗子住院治病需要一大笔钱,咋办呢?就算是到了大路上,路过的司机也要收钱才肯带人,那又该咋办?她急得要哭了。
不是忘了带钱,而是由于她很长时间身无分文,似乎没有“钱”的概念。以前,工资都是村文书送过来,有时二三个月,有时大半年,有时到年底春节前,就看什么时候送钱的人方便。四年多了,他们每次都说“等一等。是你的,跑不了。”她几乎忘记了在工资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拿几十元钱。有一位爱打抱不平的、将要退休的老师托人给她带话:别的老师都发了工资,凭什么不给你发?他们就是欺负你老实听话。她苦涩地微微一笑,心里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们也有困难吧?
不管怎样,救孩子要紧。大不了多磕几个头,多说几句好话。“天无绝人之路,好人总是会有好报的,先爬上去再说吧。”她这样一想,身上又有了力气。
爬几步,就停下来喊一声:“小狗子。”听到他在背后哼一声,她又说:“到医院了,要乖乖的,好好接受治疗,好好休息,等你病好了,老师再给你补课。”
说完话,又接着往上爬。
眼看就要到“蛇倒退”的最上头,胜利在望,她有点大意了,而在眩晕中也没有看仔细,无意之中,爬进了刺窝里,伸手抓住一根藤条,几个锯齿般尖利的硬刺,扎进了她的手掌和手指,猛然间,疼痛钻心,腿脚一软,差一点点滑掉下去。
“啊——”,痛不欲生的绝望的尖叫声,从胸腔冲口而出,悲惨又凄厉,在空谷中久久地回荡。
她清醒地意识到,被棘刺扎进的手上握着两条生命:自己的和小狗子的。十指连心,浑身发抖,但万万不能松手,忍着剧烈的疼痛,死死抓住长满了尖刺藤条,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庞往下滴,模糊了眼睛,浸湿了干枯发乌的嘴唇。
闭上眼睛,披头散发,衣裤破烂,全身压着一片片有如刺猬一样的刺藤、刺蔓和刺草,慢慢地、顽强地向上爬去,绿油油的草叶上,留下她斑斑点点鲜艳殷红的血迹……
2023年7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