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历史,沉甸甸的(二)
父亲依然是半吞半吐说道:“这个,过去的事儿,就尘封了吧。你只记得有爷爷就行。不然老是问来问去的,也挺让人心烦的。你现在大了,也明事理。但有些事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最好。郑板桥不是说过,要难得糊涂吗?”
我在心里默默品味着他的话,听他的语气,好像一提起这个,就如吸凉气一般,还有那种莫名的心有余悸在涌动,便不再追问,也就糊涂下去。
但人是处于社会中的,我在每年的清明时节,看到同学们谈论清明,谈论家乡,谈论先祖,免不了心里有一些失落。父亲越是刻意向我隐瞒着什么,我那好奇心越发强烈。终于有一次趁清明放假时节,回到家,向父亲提起此事。我所以提起,一是想了解我的家世到底有什么秘密,二是自从那次给爷爷上坟之后,父亲再也未带我去过。如今,我已成为一个完全能独立思考的社会性人了,有什么还可对我隐瞒的呢?但父亲依然左顾右盼,不愿意讲,也不愿意再去那个小山坡,那片看似有些凌乱的坟冈。
我很郁闷,正打算是不是自己摸索着去那里,我的舅舅,来家了。他身材很高大,宽脸浓眉,大嗓门,面容黝黑,而且行为做事总是风风火火,不拘小节那样子,与我父亲的小心翼翼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是来送些山货来的,从他那黑色的三菱越野车上,搬下来很多东西,我就帮助一起往屋里搬。我知道,他经营着一家林场,有十多年了,种了很多经济林木,板栗,核桃,石榴,梨,还有一些菌类如黑木耳、野蘑菇等,家境颇为殷实。
东西摆好后,父亲让他歇息,泡上舅舅带来的野生山茶,很香的。舅舅与我聊得很火热,父亲插不上话,便下厨去帮忙,因为母亲见他弟弟来,也很高兴,早就下厨准备午饭了。与舅舅聊着聊着,我悄声问他:“舅舅,我家怎么与别家不同呢?你发现没?”舅舅正喝着茶,闻听我问,嘴唇哆嗦了下,赶忙吸溜茶水,放下杯子,说:“你怎么有如此一问?”
“你看哈,别人家清明都有地方可去上坟,我家······一直冷冷清清,好像这一家人是天外来客似的。”我故意装着很不满意的样子,来探听舅舅的口风。因为,我猜想,他肯定知道其中的秘密。果然,舅舅一听,不高兴了,沉下脸道:“胡说八道!什么天外来客。你家······”舅舅左右看了看,又移过茶杯,端起来,慢慢喝起来。也是好像不愿提起过往的事情。
我忽然嘻嘻笑道:“舅舅,看你们这老一辈,都有些神神秘秘的,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还遮遮掩掩的,真是有些故弄玄虚,何必将它们压在心头成为一种负担呢?况且,即使有什么不妥当的过去,那也是一种历史,而现在,好像历史也并不株连到下一辈吧?”
舅舅神色变得更加凝重了,叹了口气,说,“不株连?你要是知道你父亲受到了多少罪,便不会这样讲了。未来,说不定是个变数呢。”
我哈哈大笑起来。神气扬扬站起,在他面前走了一圈儿,笑着问舅舅:“你看出来什么没?”
“什么情况?”舅舅眼光狐疑在我身上游移。我拍拍身上的制服,自豪地说:“这都没看出?瞧仔细了,我现在是一名警官。这职业,政审很严厉的。倘若还受不明不白的历史纠缠,我能顺利穿上这身警服吗?”
舅舅一听,也笑容满面,那黝黑的脸上放出红光,拍拍脑袋连声说:“对对对,这个茬我倒忘了。”
我坐回去,向他身边凑了凑,小声问:“现在,你可以告诉一些机密了吗?”舅舅还在犹豫,我赶紧给他点上一支烟,拉着他胳膊,晃着说道:“舅舅,你讲了后,我就只烂在心里,好么?”
舅舅深吸一口烟,长长吐出,摇摇头说:“你家那历史,可真是,害怕人呢。”然后附着我耳朵低言:“你知道你父亲为何现在如此谨慎而小心吗?”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
“他本不是这样的。他以前,可是个风云人物。属于振臂一呼,应者云集那类。但是,却是被家庭拖累了。在那个年代,是一个派系的大头目,正在蒸蒸日上的时候,忽然有人扒出了家里的老底,作为利器,把他彻底打趴下。从此,也被人斗来斗去,搞成了过街老鼠。心胆俱裂了很长时间,就此沉寂,变成这样子。”
“那么,这就是说,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是很复杂的喽。”我自以为是说道。
“正是。你爷爷那一辈,不是一般的复杂。不过,尽管如此,你父亲反而因祸得福。因为,那时派系时他就因此倒台,从此一蹶不振,到最后拨乱反正的时候,却没有受到清算。侥幸逃过一劫,也就彻底安分守己当个奉公守法的职员了。”
我沉思片刻,抬眼望向舅舅,说,“我从前与父亲去给爷爷扫过一次墓,奇怪得很,那一个大土堆,埋着好些个坟,他让我都去磕头。确实复杂。”
舅舅神秘地说:“你该磕头的。那里面都是你的爷爷。”
“啊!”我惊讶的张大了嘴巴。舅舅看我这样,微微一笑,索性也不再顾忌什么,喝口茶,便讲起了那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