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落
黑夜给我准备的，是蟾蜍、黑犬和溺死者。
——川端康成《睡美人》
离立夏不过三两天的时节，还是乍寒乍暖，夜间刮的风冷得厉害，刺到身体不由得微颤，我觉颇不自在，令姑娘去关木窗。
她也倒是很听话，很快起身，掩上了木窗，把可怖的夜的世界隔绝在外，令人觉得仿佛不存在似的，又跪坐在我的面前。
我在日本留学已有一段光景，是这儿的常客，时时光顾这里，也总是只点这一位姑娘。她看起来不大，与我的二十余岁似乎相距不远，我问过她的家乡，所记不差的话，应该是大阪人。
跪坐在桌旁，她为我点了一杯茶，艳丽的和服闪着光亮。慵懒地看着她，并嘴里叼上一支烟，吞吐着云雾，是我的常态，仿佛欣赏极美的画卷似的。
其实内心多多少少有些罪恶感，在故国应该叫作“宿妓”的行为，我竟做地如此坦然，起初确实有些不安，后来都渐渐淡漠了。现在看她，反而异变成浓浓的悲伤感，倒不是自身的缘故，而是联系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看这姑娘，觉得她如此美丽，却只能委身在这儿，做与自身美丽不相衬的肮脏的事，便感到一种莫名的伤感，这何尝不是一种美的沦落。
对于我的眼光，她习以为常，又或是见过更下流的目光，心中不起波澜了。我掐灭烟，饮一口茶，冲洗了自身的烟气。开口感叹了几句。
“姑娘这样美丽的女人，沦落在这里，真的是不幸啊！”
“承蒙客人怜爱，风尘女子，哪里配得上美丽二字。”
我没有应接，只是让她熄了灯，转头看看窗外，继而说道：
“今晚没有月亮，熄灯或许太黑了，点一支蜡烛吧。”
不久她又端一盏红烛，神色平静，我想对于客人的要求来说，这算是好的了。我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只是在昏暗的烛光下，她的面目更加柔和，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看来，更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我想这也是我经常点她的缘故。因此，我盯着她的面容，目光温柔，心中又总掺杂着一些负面的情绪。
她放下了烛台，看着我微微笑了一下，佯装不经意地问：“客人是在透过我，看谁呢？”
我有些惊奇她的话语，“为什么这样说？”
“哪有看我们这样的人，用这种眼光呢？只能胡乱猜想，客人在我身上，寻找什么人的影子，不过这已经令我很荣幸了。”
“你倒是怪伶俐的，那都是不堪寻的往事了。我当初见到姑娘的时候，真真是愣了一下，之前问姑娘故乡，是明知不是，心中未死，想彻底让姑娘与她撇清而已，只是失败了。”
一连串说了些奇怪的话，姑娘并没有应答，毕竟我只是一个异国人，未来在哪还是未知，这些都与她无关。
又寻了其他，谈了好一阵子。我觉得时候不早，应当休息了，便使她吹灭烛火。姑娘顺从地很，一会儿就回来躺在我身边了。
虽然在红楼，我们也只是睡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想过对姑娘做些什么。睡着一个与她极为相似的人，已经是福缘不浅了，我不想对这样如白纸的美，染上几点乌黑的墨迹。
有时这样躺着的时候，我也会想象姑娘接待的其他客人。可能我这样秋毫无犯的人，应该不存在。大多还是身材臃肿的中年男人，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丑陋，侵犯姑娘的美，他们可真像恶魔。
可我想中止思绪，免得想到姑娘身下承欢的景象，却如焊在了头脑中一般，挥之不去。
这真是一种罪恶啊。
这时候，我会狠狠击打头脑，想把这些地狱的东西拍出，总是无济于事。
所幸今夜思绪乖了一些，我侧着身子，看着姑娘的脸，夜色稍浓，看得不清，有几分雾里看花的意味。
约莫是今晚所谈内容的缘由，我想起了故乡的人。
故国离的远了，或是意识的美化，让我愈发思念，不过也不敢回去了。怕见不到想见的人，怕相逢的人不相识。
放不下的，是一别之后，少年时的旧恋。山长水阔，经年别离，她已经不愿见我了，中间厚厚的屏障，愈筑愈高。
变的是春去秋来，落英缤纷，我始终是静默的眼，没什么改变。即使煌煌末日降临，也无所谓。却最害怕故梦陆离，心死让美沦落成烂泥。
三月的天，故乡应该有很多可以做的吧？我和她，还没一起放过纸鸢，一同看过杏花带雨，就匆匆分别了。
夜渐渐沉了，身旁的姑娘睡得沉了，我也入了梦。
我梦见在青青的河岸，春风吹过温暖的江面。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身旁，她说她爱我，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抱住了她。
携着她的手，走上山坡，漫山遍野的野蔷薇花粉里带白，同黄白交错的金银花纠缠争上，暗香阵阵，时时有蝴蝶翩翩弄姿。
看着碧绿的林海，散了一地花瓣的草木，江水静默流淌，忽觉得即使终老于此自然间，也愿。
……
夜里睡得浅，不多时便又醒了，仰卧在榻上。心里很不好受，辗转反侧再难以入眠。姑娘也被扰醒。
“客人今晚睡不着吗？”
“抱歉，把你吵醒了。”
“陪客人本就是我们的本分啊。”
“你们也是颇为不易。”
姑娘从昏沉的睡眠中完全清醒，不愿过多谈论自己，把话题导向了别处。
“听闻客人是远来求学的？”
“是啊，我仰慕川端康成先生的笔触，本是想深造一翻的。”
“想必也有所成。”
“不怕你笑话，一无所成，反倒换得一身落魄，染得一身陋习，不过也好，不沉沦如此，又怎么会遇见你呢，只有这儿，才能取得几分慰籍。”
“客人抬举我了。”
“不说这些荒唐的话了，睡吧。”
“嗯。”
眨眼间，天边明明欲曙，白雾喷涌，晨鸟的鸣唱徊徘耳边，将我唤醒。
看了眼手机，故乡的旧恋发了封婚礼的请柬。
我又望着姑娘沉睡的侧脸，帮她挽去了脸上的几缕零乱的发丝，却不小心将她弄醒，她双眼迷茫地笑了笑，我又误识了人，也回了苍凉一笑。
洗漱之后，天犹未全明，却也该走了。门边的花树，铺了一地的带露水的残红。晓风凄凄，染着几分青灰色，她送我到门口。
“我还会再回来的。”
她点了点头，发丝间落了几点红瓣。
我径自离去，足下碾过一朵残红，沦落成泥，如若死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