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票
去机场的路上,他坐在车里,一直望着窗外,感到心绪不宁。司机是个中国人,搭话说:“小伙子,你挺幸运啊,这几天不少人的机票都取消了,竟然让你赶上了。”他转过头,只是朝司机点点头,没有说话,接着又转过头继续望着窗外。
他本该对这趟行程感到高兴。三月中下旬,英国疫情开始蔓延,感染人数激增,英国政府却不按常理出牌,竟然意图通过“全民免疫”控制疫情。不少中国留学生对此大惊失色,临时规划起回国行程,买机票、定包车,打算尽快回国。他看到身边不少同学纷纷把回国提上日程,觉得跟风总不会错。他和女朋友一合计,也赶紧预订了四月初回国的机票。
不曾想到了三月底,中国民航局紧急出台了“五个一”政策,大部分买好回国机票的同学这时接到了航班取消的通知,有票回不了家,为此抱怨不迭。而他是个十足的幸运儿,因为他要乘坐的这趟航班恰好在“五个一”政策之内,行程照旧。相比之下,他的女朋友就不那么幸运了——预订的航班遭到了取消。
得知自己的航班被迫取消的消息时,女朋友沮丧地说:“早知道跟你买同一趟航班了。”
他理解女朋友此时的失落,并没有趁机挖苦“我之前叫你跟我一起飞上海,你偏不干,偏要飞老家,自作自受吧”,而是劝慰道:“没事儿,我们再看看机票,你一定能回家的。”
“你别安慰我了,现在航班这么少,”女朋友带着哭腔说,“而且又都订满了,我回不去了。”
“要不我退票留下来陪你?”他并没有真心想退票——手里的这张回国机票没有被取消简直像中大奖一样幸运,令多少同学羡慕不已——而且理智告诉他,女朋友也知道这张机票的宝贵,八成不会真的让他退票留下来陪自己。
“啊?那倒不用。这种时候,你能回去就回去吧,”女朋友望着他的眼睛说,“不过你这么说让我好受一些了。”
“真的不用?现在回国也没法儿找工作,还是得家里闷着,跟留在这里差不了多少。”他继续表态,似乎真心要留在英国陪她。
“真的不用。这两天你再收拾收拾行李,准备回去吧。”女朋友仍然没有挽留。
“那你一个人在这里怎么办?”他暗暗松了口气。
“过一天算一天吧。”女朋友的口气里依然听得出沮丧。
“我会帮你盯着机票的。”他摸摸她的头说道。
当晚,他在房间里收拾行李,女朋友靠着枕头坐在床上用iPad看国内的综艺节目。虽然没有说话,但他仍然能明显感觉得到女朋友的失落。她往常看综艺的时候总是对屏幕里的人指指点点,笑得没心没肺,甚至盖过节目的声音,今晚却出奇的安静,既没有评点,也没有发出笑声。他稍稍抬头,朝她看了一眼,发现她面无表情,眼神有些空洞。他知道这种男朋友得以幸运回国自己却无奈留守英国造成的心理落差短时间内难以平衡,这种感觉无异于惨遭抛弃。他知道此时任何安慰的话或许都无济于事,所以没有说话,低下了头,继续收拾行李。
到了午夜,女朋友还在看综艺,丝毫没有要睡的意思。他坐在她身边,摸摸她的脸,轻轻地问:“不早了,要不睡觉?”
“是不早了,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女朋友没有侧头看他,依然盯着屏幕。
“收拾得差不多了。明天再去寄些东西。”他轻声说。
“哦,那行。睡吧。”女朋友关上iPad,放到枕头下,接着躺下。
他把右手伸过女朋友的头下,像平常那样给她当枕头,她却侧过身,背对着他。他知道她今晚毫无兴致,缩回了悬在空中正打算抚摸她胸部的左手,闭上了眼睛。
隔天寄完行李,他顺道去超市拎了两大袋东西回公寓,想趁自己还在的时候能帮衬到多少算多少。他把这些东西塞进厨房的储物柜时,女朋友刚好走进来,看到地上还有一袋东西,问道:“你不是要走了么,怎么还囤货?”
“帮你囤的,这样你少出点门。”他边往柜子里塞罐头边说。
“哦,谢谢啊。”女朋友说这话的口气仍然听得出失落。
“趁我还在,你看看还有什么要做的?”他转过身看着她。
“别麻烦了,也不缺什么了。”女朋友走近储物柜,看看他买了什么东西。
他看着女朋友无精打采的眼神,顿时有些心疼。平日里,她活泼得很,两只眼睛活像一对猫眼石,滴溜溜直转,无时无刻不闪着光,此刻却黯淡无光。他想她平复心绪所需的时间可能要比自己预计的更长。出于怜惜,他说:“真的,要不我留下来陪你吧?”如果说昨天他并非真心愿意退票,此时已经有所动摇——他还是愿意看到女朋友笑的模样。
“我说了不用。你能回国,就珍惜机会,安心回国。我现在是想回家回不了,你别浪费机票。”女朋友瞪着他,刻意提高了嗓门。
“好吧,那我回去。”他注意到女朋友情绪的变化,没再坚持。
次日一早,他包的车到了楼下。女朋友帮他拎着一个小包,送他下楼。他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走到车门旁,张开手臂,抱住站在那里的女朋友。他摸摸她的后脑勺说:“那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会一直帮你盯着机票的。等你回去,我去机场接你。”
“你一路小心。回国再见。”女朋友略微带着哭腔说。
车向前开,他透过后视镜看到女朋友还站在原地,目送着车远去,眼角落下了眼泪。他不知道女朋友究竟是在留恋他,还是仍在为自己无法回国感到消沉。他想也许是后者。
车一路开得飞开,窗外是不断变化的乡村田野风光,在这个明媚的春日里格外清新,他却无心欣赏。
抵达希斯罗机场,办好值机手续,领到登机牌,过完安检,家似乎已在眼前。可是,他却开心不起来,完全没有几天前得知航班照常运行时那股兴奋的劲头。他满心想的都是接下来要在谢菲尔德隔离、归国遥遥无期的女朋友,还有他从后视镜里看到的那张哭脸。其实,跟女朋友在一起只是三个月前的事。至于在一起的初衷,是出于好感的成分更多,还是彼此满足性生活的成分更多,他也不太清楚。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确立关系的这三个月以来,自己对她的感情持续升温。商量买机票之前,他已经跟她谈过毕业后的规划,畅想回国后的生活。然而,这一切都让疫情打乱了。
他环顾候机大厅,候机的乘客来来往往,每个人都自顾自地走着,面无表情,擦肩而过,像一座座漂浮的孤岛,短暂交会,而后分离。他想自己和女朋友是否也像两座孤岛,经此一别,分道扬镳,“回国再见”之类的话从此成为无法兑现的承诺。他不知道女朋友对他的真实态度,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结局。没有再作犹豫,他一手攥着登机牌和护照,一手拖着登机箱走出候机大厅,来到值机柜台前,重新排进了办理值机手续的长队。终于等到了自己,他递过手里的登机牌和证件,告诉站在柜台后的地勤小姐要退票。
“先生,您确定要退票吗?”站在值机柜台后的地勤小姐再次确认道。
“确定。”他言简意赅地答道。
“现在退票将收取手续费3500镑。”地勤说“3500镑”时特意提高了音调,似乎仍然对他退票的举动感到难以置信,希望以此提醒他在这种特殊时期退票并不理智。
“嗯。”他眼神坚定地点点头。
文 字 / 王煜旸
图 片 / Pixabay